第八章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锦城的大街小巷,各家店面就已经沉浸在圣诞将至的浓郁西 方气氛里。翠绿可爱的圣诞树,玲珑精致的小礼物,还有带着尖帽,胡须白白翘翘 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也许有年幼孩童或者还保持着稚子之心的成年人早就准备好了 长筒袜,等待他从烟囱里携带惊喜悄然而至。至于都市里还有没有烟囱,这是完全 可以抛诸脑后的问题。 夜晚走在霓虹闪烁的街上,看着鳞次栉比的橱窗内用油彩喷出的祝福话语,连 段旖旎这种一向坚持不过洋节的土包子都会跟着如影随形的音乐哼几句jinglebells ,有的时候被倪泽熙听见他就奇怪地挑挑眉毛不予置评。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段旖旎总觉得近一周来倪泽熙对她有些过分冷淡。他以 前也说不上对她有多热情,但是也不至于惜字如金,晚上工作晚了睡书房的事情更 是不曾发生过的。弄得她都不好意思,自动自发地问他自己是不是需要搬出去。他 也是只摇头了事,旖旎不免揣度,把看过的小说戏码在头脑里一一上演,得出两个 结论,一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做错事情惹到大少爷生气了,二是倪泽熙厌倦了,要说 gameover了,她还没怎么露脸就要一鞠躬三振出局下堂了。 想来想去还是第二种可能性大,第一种分析思来想去,把神经绕过山路十八弯 也只是记得那晚和顾景航巧遇,倪少好像刚好看到了,进门后说过一句,那晚视他 如恶魔,今夜是否发现原来是个货真价实的白衣天使。也是自那时起第二天他便阴 阳怪气的,段旖旎也只当他事业王国庞大,运转复杂,闹心烦忧都是正常,对她这 个下属兼暂时的枕边人给点脸色也无可厚非,但是这样的低气压连绵不绝地侵袭过 来她拥有再迟钝强悍的神经也觉得不痛快了。 她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认为倪泽熙是因为她和顾景航见了个说不上是面的面 而生气,他哪里会对自己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思及第二种可能,心里就愈加憋闷,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虽然主控权是在他手里,也不该这样戏弄她于鼓掌间吧, 如来佛对孙猴子也没这么不干不脆的。 又想起刚销假上班的几天一起吃晚饭时,他还会好心地问她能否加班,工作量 你能否承受,同事待她如何等等。她当时还开玩笑说自己不够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所以大家对她这个大老板新欢的态度是礼遇有加但是毫无敬畏。摸摸鼻子,今夕何 夕,那人变脸竟比翻书还快,可是记起那些个愉悦轻松的瞬间,她为什么会心里酸 酸的。相处久了,就算没有爱情,友情、亲情也是极容易衍生出来的吧。况且,她 段旖旎,根本就不敢肯定自己没动心惹情,要不也不会无时无刻不把没有爱情四个 字说给自己听,说给他听,以为念多了就是真的了,自己的心脏还是跳动在这个安 全的胸腔内。 哎……长叹一口气,动手收拾桌面上散放着的各类报表和文件,真是多情却被 无情恼,自作自受,段旖旎,你何以如此与自己过不去,不妨想一下等一会儿下班 如何和各位同僚狂欢才是要紧。 近一个月来,营销处不仅出色完成了日本那笔大单,也搞定了好几个大客户的 续单问题,旖旎的直系上司陈经理被倪泽熙叫到顶楼单独谈话半小时,下来后红光 满面,熬夜熬出的几颗痘痘亮如明灯,走路后脚跟都几乎闹鬼似的飘飘然不能沾地。 李菁悄悄和她耳语,呵呵,不是升职有望就是年终奖金丰厚异常,我们也算劳苦功 高,必有不错回报。 这周五刚到,便传来消息,说是倪泽熙要亲自做东宴请本处和公关部各位。得 最高决策者此等屈尊以待,难怪年近不惑的陈某也会稳重不再,喜上眉梢。 旖旎本来不想去的,从来都没怎么高调地和倪泽熙一起出现在公司众人面前, 这种场合当然是能避则避,犯不着为旁人再增一条交流渠道。只是中午下班,在李 菁口里出现过的公关部小王摇曳生姿地来到她的桌旁。 Burberry的秋冬季新款风衣,SalvatoreFerragamo颜色明艳的金色羊皮制限量 版高跟皮鞋,那极细而尖的华丽高跟在段旖旎看她走进来时就狠狠吸了口气,她敬 佩一切为美丽而产生的折磨自己身体的勇气。香奈儿5 号的香氛恰如其分地烘托着 倪氏公关之花的雪肤玉貌,明眸善睐间美人轻启朱唇,牙齿很白,旖旎嫉妒地怀疑 她是不是做过烤瓷牙。 “Fiona ,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呢,今晚我们全体同仁都准备好好感谢你, 晚上一定要尽兴哦。” 小王的芳名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很少有人不愕然的,不晓得王父是为了向金庸 大师致敬,还是单纯地和段誉那个傻子一样迷恋着神仙姐姐,给自己女儿居然取名 为王语嫣,一音不漏,一字不改。还好王女从小长得都面容俏丽,精致可爱,极其 对得起这个名字,看别人兴味讶异,脖颈也可以高高仰起,白天鹅一般高傲,似这 名还是借了自己的光得以更加绚丽盛放。 但是她那绵软腔调里隐含的敌意和高傲以及那一股貌似自己是女主人的待客之 道还是让段旖旎无法对她产生一丝好感。美女的通病啊,习惯了众星捧月的聚焦, 不经意地就会以自己为中心。 “这个,我还得看看我今天能不能处理完这批单据呢。” “哎呀,不要这么扫兴嘛,干吗非要今晚加班,明天休息也可以做啊。”见旖 旎有推脱之意,王语嫣赶紧弯了眼睛,嘟了嘴,声音又柔了几度。 旖旎情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叫男人听了触电酥麻的娇言软语恕她 无力消受,而且这小神仙还把她难得的假日都算计上了。 “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啊,今天的事情当然要今天做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 多啊。” 绕口令似地把王语嫣说得又羞又恼,一跺脚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把略带笑意的 清泠男音插进来,“June,你们公关部今天很闲吗?” 不是倪泽熙是谁,他站在离旖旎办公桌不远的电梯口,单手插在裤袋,闭合的 银色电梯门为背景,映衬得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聚餐聊天在下班之后进行,可以吗?”他闲散优雅地走过来,把ZZegna量身 定制的双色方格图案的棉锦交织西装穿得让人觉得置身秀场,他就是那邪气俊美的 主宰者。 王语嫣摆出一个最最妩媚动人的表情展露微笑,踏着猫步离开,在与倪泽熙擦 身而过时,忽然转头对旖旎道:“那么,Fiona ,我们晚上见咯。” “呃……”段旖旎下意识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看倪泽熙直直地看过来, 只好点头回答:“晚上见。” 倪泽熙无视数个格子间内探出的黑色脑袋,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怎么,不用 加班了。” “抓紧点做就赶得及了。”旖旎硬着头皮答道,常年24度的写字楼内怎么会有 冷风过境,白炽灯的光点跳跃在倪泽熙弯弯的睫毛上,仿佛有热烈的火焰燃烧在他 幽冷的眸子里。 大驾光临的老板前脚刚走,平时不熟的张女,赵氏立即左右围堵过来。 张女说:“旖旎,倪总请客你也推拒,弄得我们都心惊胆战。”赵氏立刻接一 句:“就是,赌气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不要连累大家。”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做个总 结,“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你和boss那点关系用不着这么欲盖弥彰的。” 瞠目结舌,目瞪口呆,旖旎方知独善其身是不容易的,说不定营销处各位还曾 期待她在枕边吹倪泽熙几口仙气来个兼济天下,今日看她这样不上道,干脆就赤裸 裸表明利害关系了。原来一不小心个人得失是小,众人失势就大大不妙。 但是有条真理叫做事实胜于雄辩,当天晚上在地下停车场,十几人心照不宣地 让段旖旎落单,等着看她坐上倪泽熙爱车的副驾驶位置。谁知就在她犹豫踌躇着要 不要自己打的过去的时候,神仙姐姐王语嫣玉臂一伸拉开车门,对着倪泽熙语笑嫣 然:“倪总,我下来晚了,其它车子都满员了,可否载我一程。” 旖旎撇撇嘴,真拙劣的演技。倪泽熙却流水一般地温柔,等到她上车,还亲自 帮她把安全带系上。小神仙越发地粉面桃腮,娇艳欲滴。 “还呆着干什么,地底的空气很好吗?”倪泽熙淡淡看她一眼,雕刻一般的俊 眉微微隆起,极不耐烦的样子。旖旎心里一闷一堵再一横,甩着手里的包坐进后座。 一路上但见城市繁华风景迷乱人眼,站立有序的路灯幽幽点亮,高大的梧桐树 只见枯叶飘零的嶙峋影子,段旖旎偏头看窗外模糊风景,耳朵里传进前排两人的交 谈声: “倪总,你平时爱好什么休闲运动啊。” “嗯?爬山。” “啊,真巧,我也觉得爬山最舒服,空气清新不说还能登高望远,让人心情愉 快。” ……………… 段旖旎悄悄看倪泽熙,他细长有力的手指握在方向盘上,食指不由自主地曲起 轻轻敲击起来,真是脾气差,王美人也没说错什么啊,不过就是聒噪了一些。她自 己并没有多少坐他顺风车的经验,但是就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也略微知晓,他是不喜 欢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内受到干扰的,要不也不会连放音乐的习惯都没有。 旖旎有些佩服地看着仍旧自顾自的倪泽熙讨论爬山益处的王语嫣,做公关的, 口才是很好啦,但是她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倪少绝对是只进健身房的主儿。爬山? 除非他知道山里有金矿,迫不得已要去实地考察监测勘探。 呵呵,她挑唇忍笑,如果倪泽熙刚才随口说的是游泳,神仙姐姐会不会顺便把 自己的三围爆出来啊,真是遗憾。 这样一想,上车后的那股郁闷晕车感也消减不少,别人想看她的好戏,谁知道 王语嫣自己跑来上演一出擒男计给她看,只是这效果,实在是乏善可陈,不小心就 成了独角戏。 庆祝的目的地是一处设施齐全,装潢高雅的私人俱乐部。如果不是倪泽熙做东, 想他们这一帮俗世凡人看到那会员制的消费价格都会望而却步的。但毕竟还是娱乐 场所,一进包厢再富丽豪华片刻之间就灯红酒绿,烟雾飘飘缈缈,美酒佳肴要是有 意还可以找几个美女来讲讲笑话添个乐趣,喜欢的人或觉得快乐似神仙吧。对于段 旖旎,却是无所谓的,只觉得乏味不堪。 一开宴公关部的几人就端着高脚杯要像她敬酒为谢,杯内是适宜女性饮用的甘 甜醇美的白葡萄酒,酒精浓度不高,她正要倒入口中,却听得倪泽熙说话:“段小 姐还是以茶代酒吧。”挥手叫侍应生送了一壶菩提茶进来。 诸人都有些错愕,转眼又平静下来。 “还是倪总想得周到,我们都忘记Fiona 胃不太好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啊是啊,喝茶也是一样,意思到了就好。” 一段饭吃得各怀心思,王语嫣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提议大家玩游戏。不过是 最烂俗的真心话大冒险,但是酒精渲染下,竟也是闹得一派歌舞升平,群魔乱舞, 各人都撤去了最后一层防伪标识,连倪泽熙都显得有些放浪形骸,也许这也是他工 作之余的消遣方式。王语嫣几乎整个人腻在他身上,看他抽到的纸签,娇呼着: “倪少,你要说出你的初恋往事诶。干脆选择大冒险算了。” 倪泽熙身体更近地靠向她,阿波罗一样精美的脸上透着坏坏的笑,英挺的鼻尖 几乎贴在王语嫣的额头上,手指划过她小巧的鼻翼,说:“那你想叫我冒什么险呢。” 男色近在眼前,王语嫣霞飞双颊,眼波流动潋滟,黑白瞳仁骨碌一圈,手指遥 遥一指坐在她对面的段旖旎道:“倪总,你在我和Fiona 之间选择一个人亲吻一下, 好不好。”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每个人既想听倪泽熙说说自己隐秘的情事,又想看王语 嫣导演的这一幕精彩怎样继续,所以众人脸上都是又挣扎又矛盾又充满求知欲。段 旖旎在心里冷笑几声,神仙姐姐真是自编自导自演上瘾了,她懒得环顾四周看那些 脸谱似的面孔,只低头默默喝自己的茶,菩提茶啊,既能美容养颜,又能瘦身安眠, 略带香辛料感觉的甜味虽然尝来觉得过于深沉了,也绝对不能浪费这么一壶上好的 餐后饮品。 她就是这样,当决定不对外界环境变化理会应对时,很容易就沉浸到自己的小 世界里去神思恍惚了。段旖旎只当倪泽熙不会理会这样无聊的要求,埋首苦喝的时 候没觉察到她周围的几个同事已经对她进行自动隔离,李菁起身时不着痕迹地碰了 她胳膊一下她才茫茫然仰脸,倪泽熙早就站在她面前,看她一副稚子无辜的表情, 弯腰下来,两只狭长的桃花眼盯住她,段旖旎顿觉置身于两汪深水寒潭,那其中长 满了茂盛的水草,缠绕,纠结,幽暗之中,波光一片,拨开他唇角那一点涔涔的笑, 看得见戏谑和森寒。 他棱角分明的薄唇一点点接近,声息相闻,段旖旎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平稳,猫 样的杏核眼圆圆睁着,看他的气息羽毛般轻轻逼近又真空样抽离得干干净净,内里 猛然愁肠百结。她何以如此了解他,认定他不会碰她。 倪泽熙挺拔直立,拍了两下手掌,“这个冒险不好玩,要不我还是给大家讲个 故事算了。当然,如果能再亲你一下更好。”他重又坐到王语嫣身旁,脸上是魅惑 众生的笑。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年龄和你们大多数人都一样,不过是十三四岁情窦初 开的时期。她是我父亲好友的女儿,小我几岁,诶,不要误会,我可没有恋童癖。” 倪泽熙一只手臂支在椅背上,温柔冰冷的指端按在干净的眉心,虽是在和听众开玩 笑,段旖旎还是在大家的笑声里看到他眼底无法平展的落寞。 “我和父亲一起去她家做客,她不到十岁,脸色很苍白,性格却半刻都安静不 下来,总是拉着她父亲陪她玩耍。我主动找她说话,要带她去动物园或者是去甜品 店吃东西,她看都不看我,真是骄傲。我父亲同她父亲在书房谈事情,她就一直站 在门外,不说话,好不容易的安静竟然这样子让人觉得挫败。我的自尊心不能容忍 她无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喜欢和我讲话,怎样才能让她像一般女孩 子一样粘着我来讨我欢心。后来……” 大概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童年的小女孩住在那里,所以倪泽熙这个平淡简单 的叙述竟让大家都沉默不语起来,他的故事宛若是一条通往过去回忆的大门,一直 延伸到了人的感情最本真的时候。 “后来……”倪泽熙见众人都是一脸等待他说下去的神色,唇角漾开优美的弧, 摸着下巴说道:“后来我还没想到好办法让她正视我,我就和父亲回来锦城,没有 办法上演你们以为的后来了。” 不约而同的出气声,这样戛然而止,无疾而终的故事无疑是最好的,管它是真 是假,倪泽熙在这场游戏里都算是真正地配合了大家的猎奇心一把,够亲民的了, 总不能奢望他真的来坦白自己的隐私。 接着今宵漫长,夜色无边,大家继续将狂欢进行得活色生香,纸醉金迷。旖旎 却受不了地看几个平时显得正经严肃的男同事酒过三巡便原形毕露地与布菜小姐拉 拉扯扯,找了个借口,到走廊上透了口气。 廊里的光线亦昏暗,墙上嫣红的小探灯,照得那精致的玻璃底砖益发玲珑剔透。 将只着单薄线衫的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冷意附身过来,混沌的思绪有瞬间清明。倪 泽熙说话时那种少见的寂寞和无奈总是在她眼前晃悠,那个小女孩,是他无往不胜 的爱情历史上的一大败笔吧。 无法不羡慕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