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清脆甜美的女音无情地宣 告着事实,倪泽熙难以置信地瞪着手里的电话,利眸一黯,“啪”的一声摔倒墙壁 上去,站在一旁的女子见状,冷冷笑道:“难得啊,我真是后悔没有把这一幕拍下 来,你倪泽熙也会为一个女人失控成这样。” “闭嘴。”倪泽熙阴沉地盯着她,“付凉悠,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说说吧, 你到底有什么重要东西忘在这个房间了。” 付凉悠无视他噬人的目光,走过去在床上坐下又站起来,抚摸淡雅壁纸和立地 灯乳白荷花状灯罩,眉目中现出几分惨然,“你无法体会它有多重要,可是我很早 就知道找不到了。” 是青春还是爱情? 是命运的宠儿还是弃子? 世间总有付凉悠这样的女子,美丽聪慧,学业优秀,在刚刚好的花样年华遇见 可以和自己比肩的男子,一路走下去,便是锦上添花的人生好景。可是高兴得太早, 总会失败得太酷烈。她想不管时间怎么冲刷,人事怎么变迁,她都不会忘记在她以 为倪泽熙是要求婚的那一天七夕,他对她说的话,他说,付凉悠,我不想再继续了, 因为我不想欺骗自己,你不是我的一期一会。 笑容就那样凝结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一向自诩理智冷静的她也克制不住心寒 地问:“为什么?” 倪泽熙只是残忍地,悠游地浅笑:“这么问你觉得有意义吗?” 是没有意义,她和他共度的高中时光,她陪他在伯恩茅斯的留学岁月,她听他 的不公布两人关系,不顾自己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在倪氏从底层做起……这些都 没有意义。 她付凉悠何至于在一个不要她的男人面前苦苦纠缠,闹腾不休。所以她骄傲地 离开了,仍旧可以光华倾泻的在旁人的艳羡里嫁了。只是那道伤口横亘在她和现实 的对峙之中,久而久之,她自己都不再明白她心里的空洞来自于粉色梦幻的破灭还 是爱而不得的不甘。多少个午夜梦回醒转的夜晚,她记起倪泽熙英俊的侧脸,会希 望就此死去也不要体味他给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人生带来的黑暗。 以为他只是和数千年之后才得见天日的青铜器一样,线条清冷,棱角锋利,只 懂得爱自己,无意中便把别人双手奉上的爱情踩进泥里。熟料原来不是,再青铜器 般完美的面具也能被情感加温,在遭遇意外时出现裂纹。 “倪泽熙,你爱她吗?”是想用陈述句的,却还是自我逃避地用了疑问句。 倪泽熙一手撑在窗台,抬眼望着房外漆黑天幕,手指不自禁地使力曲紧,眉毛 抽动几下,眼底寒意如渊,终于还是微微地叹气,“凉悠,我以为坚强如你,不会 这样子耿耿于怀才是。” “哼哼,我应该怎样,做你理解里的我,即使永失所爱,即使无故被甩,也要 虚伪地笑着向世人展示我的无所谓与拿得起,放得下,然后在无尽黑夜里自舔伤口, 独品心碎?”付凉悠有些激动又有些恼怒。“倪泽熙,我也不知道原来你如此自私。 你要不要把每个人的反应都圈禁在你的设定内,你不明白,爱情原本就是这世界上 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倪泽熙揉揉额角,看着她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一再说起爱情,你以为我不明 白那种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空的激情,好像不肝脑涂地,不头破血流就对不起自 己。可是——”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措辞,薄唇紧抿,“如你所讲,我很自私, 我本质上就是个绝对的商人,我不喜欢做太多的风险投资。那种无力自控的感受, 领教过一次就够了。” “那仅有的一次不是对我。” “如果你需要一句对不起,我现在可以给你。” “不。”付凉悠干脆地拒绝,心里突然无力又渐渐轻松,“愿赌服输的勇气我 还是有的。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很奇怪,我一直在作茧自缚,想不清楚你为什么 说分手就分手。甚至在披上婚纱的那一刻,我都怀着你会在最后一刻及时出现请我 原谅的期待。看看,我也是个很笨很天真的小女人。后来终于认清数年的感情只是 你的消遣,我也憎恨过你的无情。眼下虽然说也不能完全释怀,可是不得不说,你 沦陷爱情的苦恼模样不止一点地愉悦了我。” “我没有。”倪泽熙反驳。 “也许这就是报应。”付凉悠不管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倪泽熙,你是为 什么而爱,真心,还是,仅仅为补偿。要不我们来打个赌,看看事情会不会按照你 预想的走下去,如果其中参加一个顾景航。” 倪泽熙眼神愈加冰冷,手指指向大门,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出去。” “你借用了我的浴室,我不可以礼尚往来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付凉悠耸 耸肩,无视他要杀人的目光,摆摆手说道:“这样的夜晚,一个女孩子孤身走在山 路上,想想都觉得浑身发毛啊。拍鬼片倒是很应景。” “知道结了婚的女人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倪泽熙绕过她帮她把房门打开, 推她出去,“就是聒噪。请走,不送。” 付凉悠站在门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淡淡地保持着,双手放在小 腹上,觉得筋疲力尽,倪泽熙,是真正要和我对你的爱说再见了。段旖旎,你最大 也最小心的感情风投,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啊,我想起来了。”坐在市郊的一座教堂里面,段旖旎惊呼出声,引得四周 虔诚祷告的教徒纷纷不满地以白眼表示责备。 这是一座占地面积不大的巴洛克式小教堂,富丽的装饰和雕刻、强烈的色彩、 穿插的曲面和椭圆形空间都给人以很大的视觉冲击,为数不多的基督教徒安安静静 地坐在长条椅上,唱诗班的儿童声音如同天籁。段旖旎没有想到顾景航会带她来这 个地方,她读圣经,可是当那些熟悉的字句从神父嘴里吐出来时,她还是忍不住流 泪了。 他们看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 Whentheysawthestar,theyrejoicedwithexceedinggreatjoy.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Andsaying,Repentye:forthekingdomofheavenisathand. 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 AndwerebaptizedofhiminJordan,confessingtheirsins. 你们要结出果子来,与悔改的心相称。 Bringforththereforefruitsmeetforrepentance: 她低着头,顾景航的左手牢牢握着她的右手,掌心的温暖一如既往,他小声问 她:“你刚才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她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和顾景航无法说清前因后果。那个女子, 那个身上有着倪泽熙部分特制的女子,她记起来了,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是因为她 确实见过。不是真人,而是图片。成为正式员工的那一天,电脑图档里的前任,李 菁口中“另谋高就”的女子。竟是她么,美丽的有夫之妇,竟是和倪泽熙有关的人 吗? 冲击之大,使得她顾不得场合地就轻喊出口,慢慢地,激荡的心绪又在祥和安 谧的气氛里稳定下来,灯火通明的教堂,五彩的玻璃窗,高大的十字架,耶和华啊, 你可是看见我的罪,才执意收回我的爱。 接近三点的时候,人们逐渐散去。一个皮肤干净,手指修长的牧师拿着一块小 小的雪白的奶油蛋糕走到段旖旎面前,递到她手里,温和笑道:“孩子,你的泪水 主已看到,他希望我把这甜美带给你。” 旖旎不好意思用手背擦擦脸,犹豫地看着他慈祥的面容,“可是,我不确定我 是否有信仰。” 牧师仍旧微笑的,鼓励的望着她,段旖旎扭头看顾景航,他点点头,她伸手接 过那块蛋糕,心里还是忐忑,顾景航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放心,不会用一块小 蛋糕诱惑你成为信徒的。就象圣诞老人会给每个小朋友礼物,而不会在乎小朋友是 否有信仰。” 看她皱皱鼻子,不置可否的样子,又问道:“惊喜吗?这个地方。” 她咬一小口蛋糕,露出久违的粲然笑容:“虽然想起很多事情,有些伤心。可 是真的要谢谢你,在耶稣的面前落泪是会被无限包容的吧。” “嗯,但是还是要多笑的好,否则天使的翅膀承接了太多泪水,会太沉重飞不 动啊。我们不能让他们太累。 “顾大医生,你好酸哦。”旖旎佯装受不了地龇牙。顾景航笑笑拉她站起来, 扶着她瘦削的双肩,正色说道:“短期内对一个人连续告白两次是很丢人的事情吧。 可是我还是想问你,你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 段旖旎舔舔手指上的奶油,秀美如狐的脸上笑意不改,“顾景航,说实话,我 觉得这现实生活里最大的谎言就是一见钟情。所以你和我用这个理由,总让我觉得 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她歪歪脑袋,眼睛里的光芒有些锐利,“我们不妨 坦诚一些,你为什么坚持要照顾我,就为了不让我再像今晚这样惨被冷风吹?” “你总是这样把事情复杂化,杯弓蛇影吗,旖旎?我和倪泽熙并没有利益冲突, 就算有,我也不至于去利用你。” “我也不会自以为我足够分量去成为你和倪泽熙之间的筹码。”旖旎右手搭上 自己的肩膀,与顾景航的左手十指交叉握到眼前,眯着眼仔细看,典型的医者的手, 干净细长,纹理间都有股神经质的透明,不像倪泽熙的手指总是张扬有力。摇摇头, 怎么又开始拿他们做比较,怎么又想起倪泽熙,眼前要确定的事情才最重要。 她杏核形的眼睛懒懒看人时总会妩媚如猫,黑漆漆的瞳仁里像要开出蓝闪闪的 光来,顾景航定睛再看,才发现那是头顶的灯光折射出来的。她端详着他的左手, 像在欣赏衣服艺术品,颊边的梨涡陷得很深,她笑得越甜蜜,他心里越是惊惶。 “你说有没有两个人,他们面貌相似,年纪相仿,连左手无名指上的痣都一样。” 她张嘴,牙齿闪亮如一地碎钻,狠狠咬上顾景航的无名指,顾景航吃痛地皱眉闷哼, 却一动不动,“旖旎,你为什么要这么敏感。” “如果你是要赎罪,那么不要这么神神鬼鬼,改头换面地来接近我。你以前的 不可一世和心安理得呢?” 旖旎擦擦唇上的鲜血,面孔是惨白的,唯有两瓣红唇染血鲜艳欲滴,鬼魅非常。 笑容似来自地狱的阿修罗,“如果你有胆子承认你是谁,我就接受你还我平安喜乐 的后半生。你敢不敢,顾——景——航——” 拖长的尾音如红莲之火灼烧了顾景航的心,他后退两步,眉眼间一贯的温然也 只维持了个半分,嘴唇翕动半天,终是一个解释的字都说不出来,眼神却如忧伤袭 来铺天盖地。 段旖旎伸手在胸前划出十字,转身离开,“以主为名,你是不是还要继续骗我。” 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和今天一样,这般漫长,这般剪不断,理还乱,这般跌宕起 伏,段旖旎站在空空的广场上走神,思绪起伏,周遭的事物急速飞转。她隐隐渗出 惊恐,曾经,看见那个最爱自己的人倒下的那天,也是如此天旋地转。 风灌进喉咙里,刚刚吞咽下去的甜腻蛋糕在胃部翻江倒海,旖旎捂着嘴在广场 边缘蹲下来,身后是灯光映照下五光十色的喷泉,有穿着羽绒服的小情侣坐在水池 边嘻嘻哈哈,额头挨着额头,中间升起袅袅的白雾,他们的快乐是如此纯净和简单, 累了,乏了,互相依偎着在寒冷的空气里,在粗糙的水泥台上,也可以心满意足地 睡着。 这个不夜城的不眠夜,段旖旎就那样傻傻地半蹲在锦城平安夜的人民广场一角, 有形形色色的人路过,她眼帘内便不时闪过不同质地,不同款式的裤脚和鞋子。直 到一双皮质柔软,做工细致的棕色系带Allen-Edmonds 休闲皮鞋出现在她视线范围 之内并且不再呈现出流动状态,她才茫茫然地抬起头来,深色休闲裤,敞开的藏青 色舒适厚外套,V 领棉衫,青花瓷一样线条优美,天青色等烟雨的脸。 她咧嘴想笑笑,却“哇”的一声呕吐出来,倪泽熙一支胳膊挂着她软绵绵的身 子,将她拖到自己泊车的地方,另一只手从置物箱里拿出一瓶纯净水,开启后送到 她唇边硬灌她喝下去几口,“吐干净,不要上车后污染空气。” 段旖旎抗拒地扭动脖子,“不喝,不喝,大不了不坐你的车,谁稀罕。”十足 的孩子气。 倪泽熙照旧武力压制,把她抵在车门上强制性喂她喝水,有走过的男子食指按 唇吹个口哨,“兄弟,用最有效的方法啊。” 段旖旎不傻,看倪泽熙眸中精芒一闪就知道他评估了可行性,赶紧自己捧着瓶 子喝水漱口。前胸凉凉的,方才折腾的时候不小心有一些水顺着下巴流进去了。 “好冷,好冷。”她连打几个寒战。 倪泽熙打开车门,一把将她塞进去,动作不减强势,面部线条却柔软了许多, 绷了半天的神经此刻才能松懈下来。 回到锦城小区的住所,倪泽熙先去书房打个电话,出来就看见段旖旎下巴抵在 抱枕上,背靠沙发坐在地板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也不知道聚焦在何处。他走过 去坐到沙发上点点她佝偻着的背,“去收拾东西,我们一起去伦敦。8 点的航班。” “不去。”她一口回绝。 “为什么?” 倪泽熙把她的头转过来,她的眼神写满坚持,“倪泽熙,你不能每次都在给我 一刀之后,再赏我一颗糖。要知道我并不是回回都有三叩九拜的心。” 指节僵了僵,倪泽熙把心里的不安强压下去,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爱你,所以我可以把自己放得很低,可是你不能一直这么自私,给不起 不要紧,反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但是何必次次都把我奉上的真心践踏成泥。我又 不是无敌女希瑞,我承认我没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陪你继续玩禁脔游戏了。” 自私?同一个夜晚有两个和他亲近无比的女人说自己自私,倪泽熙向后仰倒在 沙发脊背上,头顶的水晶吊灯亮的刺眼,付凉悠的自私一说只是让他有丝丝歉意, 毕竟自己确实攫取了她太好的岁月,可是这两个同样的字眼从段旖旎嘴里说出来时, 他忽然觉得心脏不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似乎那个词语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刀 刃,洞穿了他的心脏。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过于陌生。 “你要离开吗?”他重新坐直身体,语调还是平稳如常。 “是的。”段旖旎没有迟疑地回答。 倪泽熙挑了挑眉毛,捏捏酸疼的脖子,“是的”,一锤定音的两个字,仅此而 已,段旖旎说得挺有志气。他在她脸上又看到了初相识时她常常流露的那种义无反 顾和杀伐决断。 “好,我不勉强你,离开还是留下,你自己决定!”再喜欢,再留恋,也不知 道怎么去化解现在的状况,倪泽熙觉得还是算了,好聚好散吧。 在“SIN ”里奔跑下楼,驾车在山间缓行,提心吊胆害怕她出了什么意外,最 后见到她流浪猫似的蹲在广场时心湖乍现的欣喜和怜惜,他对自己非常态的行为和 心理也受够了。 像是一下子回到十年前,绿荫满院,他站在那个小女孩的秋千旁,问她要不要 自己帮她荡秋千,小心翼翼得近于讨好,她却从不理会他。后来他发现她特别害怕 毛毛虫和蚯蚓,就恶作剧地捉来很多放在她的秋千上,想看看她的反应,厌憎地看 自己一眼也好。可是他没有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她居然被吓得面色如纸,浑身发 抖,在她晕倒下去的时候他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尝到父亲耳光的滋味,火辣辣的,刺 激着他的不甘与悔恨。原来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怎样对待才是最佳方式, 好歹都是错,都不是她要的,都是自己和对方的灾难。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