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出了机场大厅,扑面而来的就是樾市特有的湿润清新气息。坐在通往市区的大 巴里,几年没有回来,新建了不少立交桥,绿化带很多。即使在冬天,最佳环保树 木香樟也是一树一树的葱茏,绿意盎然。 段旖旎额头贴在冰冷的窗户玻璃上,轻轻呵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倪泽熙” 三个字。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上班去了。房间里有钟点工做好的清粥小菜,那个年 纪和妈妈差不多的阿姨慈爱地看着她说:“姑娘,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的眼泪居然滴进了粥碗里,那一刻,她无比地想念母亲,虽然她还是会冷眉 对她,但是只要看他一眼也好啊。可是,她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那个人又对她 好不好。 锦城,这座大而繁华,一刻不停喧嚣的城,她的恨已经归于寂灭,那她的爱呢, 她为它找不到归途。 她起床时看到那个半开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美丽的首饰盒,克制不住好奇打 开来看,是一枚美好到极致的钻石戒指。流畅优美的环状线条上面托着那枚透明得 像人鱼眼泪的蓝钻,她松手,无法承接那美好。像歌中所唱:“我的命中命中,越 是美丽越不可碰。” 盒子下面是收据,别的英文她懒得读,日期的数字当然是认得的,不久前,在 英国,倪泽熙已经为它找到了合适的无名指吗? 小时候住在家属大院,小孩子打打闹闹身上总是会淤青红肿,严重的还会手脚 折断。老一辈人便总是念叨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之类。 肉体的伤筋动骨再严重也可以对症下药,休养生息,感情的付出却往往是大江 东逝,徒留欢歌如旧梦惆怅。胸腔是空的,自己的呜咽好像总在里面回荡。 段旖旎决定回锦城,她记得自己在锦大是怎样对自己的梦想——政法学院避而 远之,她是那样害怕那个历史悠久的院系里存留着父亲的蛛丝马迹。可是现在,她 要回樾市,她在那里一夜长大,她在那里获得伤疤,也是这样,她明了它比锦城更 适合她的有容乃大。 回去,回去,回去……这个世界上,我所要的不过是沿途风景再美,或是再险 恶,十指紧扣,不离不弃。 她趁顾景航不在的时候去收了简单的行装,在机场扔掉了SIM 卡,盖上毛毯, 戴上耳机,白云涌动在身边,再睁眼就是旧貌换新颜。 一段矮矮的篱笆花墙,布满青苔的砖壁上爬满枯萎的爬山虎,院子里的葡萄藤 只剩下虬结的枝干。段旖旎站在院子外面,旧式的三层家属楼,记忆里鲜艳的红色 已经斑驳脱落。送她过来的出租车司机好心告诉她说检查大院已经搬迁到近年兴起 的工业区,头顶是谁家走得匆忙,窗户没有关好,在北风里哐啷作响。 走进一楼的小院里,童年的秋千居然还在,她放下行李,走过去抚摸荡椅,支 架,绳索……岁岁年年如乱红,自眼前打马而过。 “旖旎?”是幻觉吗,竟然听到母亲的声音,段旖旎摇摇头。 “旖旎,是你吗?” 她转过头去,那扇半旧金属门前站着的不是母亲还能是谁。面容清瘦,发丝还 是和以前当舞蹈演员时的习惯一样一丝不苟地梳理成髻,看着她眼神百感交集,不 辨悲喜,往日浓浓沉淀的抑郁忧愁却是减淡了不少。 她没有走上前去,只是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当年不是说要另嫁去外地 的吗。 母亲自顾上前帮她提行李,虽然不重,旖旎还是抢着拎在自己手里,“我来就 好。” 母亲随她,引着她走进屋内,干净整洁的布局,和父亲在时没有丝毫不同。母 亲推开左手旁她旧日的房间门说:“真巧,昨天看外面阳光晴好,刚晒的被子,你 小时候常常说最喜欢那股阳光的味道。” “其实不过是灰尘的味道。”段旖旎环顾蜗居,书架,台灯,单人床,衣柜… …看得出来是经常打扫的原因,空间,时间好像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坐在软和 的床上,恍惚一直未曾远去,一直都在这里。 她舔舔嘴唇,有点迟疑地说:“你当初是骗我的,对不对。” “原谅妈妈,囡囡,那段时间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母亲坐到她身边, 手掌盖上她的,眼眶泛红,“妈妈看了你的志愿,知道不管我那时怎样对你,你都 准备留在樾市随便上个大学来照顾好我。所以我不能,不能把你留在这里让过去和 仇恨连我最心爱的女儿也吞噬掉。”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锦城,无依无靠,还不是照样夜夜做恶梦, 然后看着走廊的灯光整晚都睡不着。我想爸爸,我想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不 要我了。我不知道怎样去原谅自己和别人,我不知道……”久违的“囡囡”让段旖 旎的眼泪决堤,她抱住母亲脖子,终于放任自己大声地哭出来,把所有的委屈,孤 寂和故作坚强都宣泄一空。 母亲轻拍她的背,“囡囡,看破,放下,自在,妈妈读了这么久佛理,这六个 字却是许久才能领会。现在妈妈把她送给你,你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想想爸爸对你 的希望,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勇敢生活,好不好。” 母亲身上有丝丝檀香味,段旖旎蜷着身体,似乎又变成那个缩在父母怀里听他 们教导的小女孩,前所未有的安心,前尘旧事,恩怨情仇,一下子离得好远,她沉 沉睡去,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揉揉眼睛走出房门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她惊呼一声:“啊,一下子睡到 这么晚。”又伸伸懒腰,“还是家里的床睡得舒服。” 母亲摆好碗筷,招呼她过去坐下,帮她把身上睡皱的衣服抻平,笑道:“又不 能一辈子睡在爸妈家里,你这认床的毛病还是没有根治彻底。”也许是想到旖旎高 中和大学的寄宿生活,脸色不免有些黯然。 旖旎帮她夹一筷菜,故意轻松说道:“早不挑了。”自己还在两个男人的床上 睡过呢,接着赶紧转换话题,“这房子不是莫名其妙被查封了吗,怎么又可以住了。 难道那些人总算是决定替爸爸平反了。” 她不无讽刺地说着,母亲顺口答道:“阿熙没告诉你吗,他不是说你和他在一 起。这次你回来,不是因为想在结婚前看看爸爸妈妈吗?” “阿熙?结婚?”段旖旎吞下一口白饭,险些哽住,“谁要结婚,谁是阿熙?” 她脑子还算灵光,想通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忙问道:“倪泽熙?妈妈你认识 倪泽熙?” “他真没对你说,这房子和你父亲的问题都是靠他帮忙处理完结的。虽说当初 和你倪叔叔也有点关系,但是过去的事情就再提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啊。你 们两个走在一起,你父亲知道也会很欣慰,阿熙小时候就很让他喜欢……” 段旖旎把碗“砰“的一声搁在桌子上,声音都变调了,“倪叔叔?那个本来是 父亲好友,借15万给我做手术,然后在爸爸遭人诬陷时却不站出来说明那钱的来历 的倪叔叔,害得爸爸的经济问题被人无限放大,事态迅速恶化。要不是他,爸爸不 会一下子那么憔悴,我也不会想给他买维生素,就不会……倪泽熙是他的儿子,那 个小时候就会欺负我,害我不得不动手术的坏小子,这……这……” 这怎么可能?竹筷在手里捏得生疼,她说不出是震惊,是悲哀,还是愤懑…… 她和倪泽熙之间果然是个恶性循环啊。她怀疑顾景航对她的亲近,她去检验证明, 她把自己所有的警惕和猜疑都用在顾景航身上了。 难怪,难怪,那天付凉悠会说,倪泽熙也像欠了自己什么似的怕踩雷区。她只 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和倪泽熙之间的关系,却原来还有这层深意。是自己傻了,那晚 还屁颠屁颠跑去找倪泽熙,向他要安慰,把他当依靠,敢情这所有人都在那个迷局 之外,就把她给绕里面了。 “旖旎,不要胡思乱想。倪叔叔自然有他的顾虑,我们不要随便迁怒于人。” “我吃饱了,先去睡了。”旖旎把碗筷冲洗干净,擦擦手就进了房间。躺在床 上,侧首望着窗外昏暗的天,母亲说要原谅自己首先要原谅他人,放下了过去才能 活得不那么累。这浅显至极的道理她哪里不懂,只是放下是多么举重若轻的一个词, 负重行走太久,总是对那些直接的,间接的往自己肩上加砝码的人不能释怀。 倪泽熙,当他假装用初恋般的情怀当着全体公司的面说起幼年的彼此时,看着 自己懵懂的眼神,是不是会在心里乐翻天。他太习惯掌控一切,以至于从小就是一 副惟我独尊,不许别人忤逆自己意思的高姿态。她怕他,说不出来原由的怕,倪叔 叔和爸爸开玩笑说给他们定娃娃亲,她听后更是对他敬而远之,有多远躲多远。 她在对他心里住着一个小女孩信以为真时,羡慕过当年的自己,现在还是佩服 自己那时的敏感和抵抗力。年岁长了,倒是更加花痴了,入了倪泽熙请君入瓮的局。 十岁那年他因为自己的反抗而吓得自己生病换心脏,现在呢,自己一头热被他玩弄 得彻彻底底,不生气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这个人,出现都没有好事情,回锦城,真是明智的决定。段旖旎咬着被子五味 杂陈,又像舒气又像叹气,连母亲都知道他要结婚了,好吧好吧,她祝福他走进坟 墓,遇见鬼娃新娘,踢到铁板,娶个万年冰山或者钟无艳。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段旖旎觉得经历了一系列旧事重提,秘密暴露后不可能 还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更吃惊了。所以她在咬坏了一个枕巾和一床被罩发泄了心里的 郁结之后,还是安安稳稳地和母亲过起了小日子。 也没有急着找工作,总体说来,樾市的生活节奏比锦城缓慢许多,消费水平也 低得多。她想让自己先悠闲地陪伴母亲一段时间,新年过后再求职也不迟。每日里 不过陪着母亲在院子里除除草,翻翻土,准备来年春天播撒花籽。偶尔会回忆起父 亲在院中忙碌的身影,便和母亲含笑说起,微风拂过,就像父亲的味道从来没有消 逝。 去者安息,生者感念。 她的日子平淡如水,不急不缓地过,劳动,晒太阳,喝茶,办年货…… 倪氏大楼里面却炸开了锅,梁洁的耳朵背轰炸得接近幻听状态。她恨不得拔掉 内线电话并且在办公室门口挂上闲人止步的牌子。 “梁助,今天不是说好举行年终会议的吗,怎么要延后。” “倪总也不做出解释,到底怎么回事?” “是不是受经济危机影响,咱们的奖金和工资需要调整,上头还在商议啊?” “会不会大幅裁员啊,梁特助,行行好,给点内部消息吧。” ……………… 蜜蜂苍蝇嗡嗡嗡,她把手里的资料夹扣得清脆直响,摆出公式化的,严肃里又 含着平易近人的特助嘴脸,“各位,请不要自行猜测。倪总有一些事情急需处理, 让我转达各位,各部门的年终会议报告不妨争取完美更完美一些。”恰当好处地停 顿一下,扫视全场,这招她可是从上司那里学得炉火纯青,在全场默然里继续道, “今年还没有完结,各种奖惩现在还没有定论,各位,请继续努力。” 围观的各人立即作鸟兽散,梁洁用手扇扇风,让面前的空气更加流通,呼口气 给某个正坐在头等舱里的大少爷发E-mail,告诉他他的临时起意,修改日程造成的 不大不小的骚动已经平息。顺带附上了个人寄语:倪少,希望以后不用再帮你处理 一些风流债和烂桃花。对了,今天这类突发事件也要越少越好。 对空姐甜蜜笑容视而不见的某人,唇角勾勒出快意的弧度,俊美如同阿波罗的 侧面脸孔看向窗外,笑意越发深浓,修长指尖合拢面前的笔记本,抿一口咖啡,国 内航班的咖啡味道今天尝来也要比国际航班醇厚几分。 摩挲着下巴的手指顿了顿,笑得略微不甘心,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还 是走到这一步了。 算了,对自己承认不甘心里有藏不住的兴奋期待忐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借用 付凉悠的话,愿赌服输的勇气还是有的。 吃过晚饭,本来想抢着帮母亲收拾碗筷,刷刷洗洗的。母亲却把她推出了厨房, “妈妈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不用你来尽这份孝心。再让贤下去,骨头都生锈了。” 段旖旎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随手一丢站起来穿上羽 绒服,系好围巾。母亲正好忙完洗手出来,看她全副武装的样子诧异道:“暖气温 度不够吗,穿这么严实。” “不是,忽然记起明天腊八节。家里煮腊八粥的材料好像不太齐全,我想去超 市看看。” “嗯,吃过饭出去走走也好……” 看妈妈也准备出门的样子,段旖旎忙说道:“我一个人就行了,外面又冷又湿, 妈妈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也好,那你一个人走路多注意脚下,早点回来。” “哦。”旖旎应一声,想想还是拿着伞出了门, 冬天日短,才六点钟光景外面已经是昏黑一片。检察院所在的这一方老城区虽 然也是华灯初上,但是沿路五盏里就有三盏坏掉的路灯总是照得人心里发慌。 凄冷的冬天傍晚,人人都围在暖气旁边吃饭聊天,外面路人稀少。段旖旎搓搓 手,觉得自己有点没事找事,不就是缺了点榛穰、松子嘛,凑合着还不是能熬出香 喷喷的腊八粥来。 鼻尖上传来沁凉的感觉,抬头一看,又有星星点点的雪花晃悠悠地落下来,早 上刚下过雨夹雪,路面湿乎乎的。她加快脚步走急了一些,前面转个弯就是超市了。 与一个人擦肩而过,被厚围巾捂住的鼻子里还是蹿进凛冽的香气,她眨眨眼, 这个路人居然和倪泽熙用同一种香水。某个人的影子,气味还真是无孔不入,挥之 不去啊。 “段旖旎?” 看看,不仅嗅觉,连听觉都开始出现幻象了。段旖旎摇摇头,把围巾捂得更紧 了些。头也不回地赶路。 “段旖旎。”羽绒服帽子被人从后面拉住,里面毛衣的领子本来就又高又紧, 现在外套也来凑热闹,她差点被勒得一口气上不来,这可实实在在地不是幻觉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摆出遇佛杀佛,遇魔诛魔的强悍脸色想看看背后是哪路人马。 那个人打个喷嚏,伸出一根食指帮她把遮住大半个脸的围巾拨下,眼睛在暗夜里发 出炫目的光亮,“段旖旎,你怎么穿得跟只北极熊似的。” “有我这么漂亮苗条的北极熊吗。”俊男就算打喷嚏,鼻尖红红也是俊男,可 惜的是她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笑吧,笑吧,最好笑得五官走样就不是男色祸水了。 把帽子从倪泽熙手里挣出来,段旖旎幸灾乐祸地想着,顺口接下的回话让她沮 丧不已。她应该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要不就说说“先生,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这类白痴台词再扭头就走,起码这样和他的界限是清清楚楚划下的。 “自恋。”她自顾自地在前面走,倪泽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吐出两个字。 “干卿何事。”她忍,这条路不是自己修建的,人人都有权利和她一起走,她 完全可以忽视他走在她后面给她造成的压迫感和不舒适。 “小心。”拐角处有一汪积水,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段旖旎只顾着摆脱倪泽 熙带给自己的影响,一个不注意,险些一脚踩进去,幸亏倪泽熙拉得快,她脚上新 买的皮鞋才躲过一劫。 “眼睛不是用来长着好看的,是拿来用的。”倪泽熙得寸进尺,谆谆教诲道, 拉着她胳膊的手也不再放开,若有若无地贴在她的腰上。隔着几层衣服,也觉不出 什么难受,但是段旖旎就是觉得整个背部的肌肤都在发烧,不妥,非常不妥。这种 亲昵的姿势对他们来说,算什么意思。 反手拍开他的手,段旖旎两步踏上超市台阶,无表情地直视着他说:“我到了, 不要告诉我你还是和我顺路。” 倪泽熙不以为意地看看手背上被她大力打出的些许红印,笑容在她看来很是无 赖,“我不能进超市吗?” 好,继续忍。段旖旎深深呼吸,进了超市,很有民族特色的中国结和红灯笼边 边角角挂的都是,耳边是和圣诞节的Jinglesbell 一样耳熟能详的“恭喜发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