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晚,我们做了三次爱。肉体的味道和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室内的空气放 纵而刺激,几乎从无色变成了肉红色。当我们昏沉沉睡去时,鲍勃·迪伦的歌声还 在不知疲倦的轻唱。 还是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节吧,从中断的那儿开始谈起。 我们坐在一起喝我的威士忌。 “本本儿,”芳芳又在过我的名字瘾,“你也说说我,觉得我是哪类人呢?” 我喝一口冰酒,说:“那就直说了啊。你似乎太敏感,好像你的神经是暴露在 外的。经常失眠吧,世俗关系也处得不太好。同现实格格不入?” 她说:“多少有一点儿吧,不太喜欢太现实的东西。” “外语系出身?”我问。她用双手握住高脚杯,像冬天握一个取暖器一样,右 手食指还抚摸着光洁的杯面。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被她的手抚弄,一定是很舒服的 事吧,躺着,像一只猫一样,拱着背。 “哦,怎么知道?” “熟知英美作品,还能听懂一团麻似的阿姆的歌词,这不是一般大学英语能解 决的呀。” 她说:“喜欢美国六十年代文化倒是真的。那我猜猜你吧,中文系?” 我吹一口气,说:“见我看看文学书就往中文系上靠。我可是学经济管理的呀, 经济学院的,留学生。” 她摇了摇头,说:“看不出来,看不出来。CEO 大人,留学是看上了低年级哪 个小妹妹吧。” “哪里!”我喝了一口酒,“不太与同学来往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就是考不 及格。不想学、不想背。一看见教科书,就看见漫天飞舞的流沙黄尘,连海洋都变 成了沙漠。毕业证,对我可是海市蜃楼啊。” “怎么办?老干部不可能长久当的。”她说。 “不知道,已经休学一年,再接着休,看院方能否通融。学了也没什么意思, 成天惦记着人民币和打卡机。” 是啊,我可不愿像西利托的小说中所说的,成为“暴眼鼓肚”,再娶一个“暴 眼鼓肚”的老婆,过“暴眼鼓肚”的主流生活。如果把《猜火车》的开头那絮絮叨 叨的诅咒稍稍换一下,我们的目标无非是大房子(连体别墅)、广本雅阁、东芝背 投、柏丽音响、大号码的白色家电、几件宜家、年薪、银行卡、医保养老保、欺骗、 背叛、绿帽子、白领老婆、粉领情人、黑领婊子、以及…… “在想什么啊,想得笑嘻嘻的?”她问。 “你是白领吧?没错?” “是,算是吧。” “我刚才在置换《猜火车》的独白,准备娶一个白领老婆啊。” “好啊!”她跳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怎么样,还行吧。我也正想再 嫁一个人呢。我看你不错,再嫁给你算了。至于我的丈夫吧,干脆蹬掉,离婚!我 性欲很旺盛的,不必担心你老婆是个性冷淡。考虑一下?” “什么?真想嫁给我?”轮到我跳了一下,好像所有的麻烦都溶解在苏格兰威 士忌中吞下了肚子。“可是……当然,也不是不可以。” 她格格笑起来,眼睛眯缝着,涨潮一样,泪水都几乎乐了出来。“别担心,开 个玩笑!瞧把你急的,好像我没人要似的。我还不想嫁你呢。正经工作都没一份! 再说,我丈夫也不会答应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是那个意思,真的。只是婚嫁是个 很突然的词,就像你散步猛一下撞到了猛犸象。” “学经济的,少用点儿比喻,那种修辞方法不是你那个行当的工具。” 卡朋特似乎已翻来覆去唱完第二遍了,她也该休息一下。“换一张,想听什么?” 我问。 “无所谓,”她摇晃着身子,“只要不是谋杀你耳朵的就行了。甲壳虫和猫王 也不听,都腻了,从读大学就往耳朵里塞,占满了内存,总得删点空间出来玩儿别 的吧。” “老黑人的爵士,行吗?”我站起来。 “阿姆斯特朗?”她停止摇晃,抬头看着我的鼻子尖,“可以啊,听听他那颤 动的嗓子,像大提琴弦的震动。” 我到吧台那儿,拿出卡朋特的,在装CD的抽屉里翻出阿姆斯特朗。音乐也好, 文学也好,和电器手机毕竟不一样,并非新的就是好的。从某个角度讲,旧的才是 好的,因为不好的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抛弃了。 “下午老这样,守寡。”她问。 我叹口气,说:“是啊,反正就一两桌。全靠晚上。” “就这么混下去,懒洋洋的下午酒。” “那倒不是。告诉你也无妨,我打算在拉萨开间酒吧。如果说有理想,这就是 吧。” “拉萨?那么高!”她似乎有些吃惊,眼睛一眨一眨的,宛如东非狐猴。 “不是人人都想进天堂吗?占据个高端位置,离天堂近一些,抢椅子也有了个 先手嘛。” “那这么说起来,我还是去地狱买门票算啦。” “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别人上金顶看云海,我却躺在床上数心跳,别 人在九寨沟忙着拍照,我却赖在观光车里掐太阳穴。人往高处走,我往低处流,肉 体无奈。” “肉体无奈,”我重复着这句话,“精彩,精彩。你干脆当作家去得了。” “还当作家呢,连拉萨这类时髦的事情都不能去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