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兔哥却脸色铁青,桌子上两个啤酒罐被捏得像他的心情一样扭成一团。他点燃 了一根烟,吐着烟圈,说,“纵爱自己,纵横游戏。我在自言自语。” 这话我听着怪熟的,对了,《商业周刊》上阿联酋航空公司的广告,原文是 “纵爱自己,纵横万里”。还有句“我在自言自语”,是小叮当和大雄斗气时的交 流方式。看来,我们中没看过《叮当猫》的不多呀。而他们的战斗却没有要停下来 的意思。对此,安南也无可奈何。 “现在已不流行把自己打扮成圣人。我在自言自语。”她眼睛瞟我一眼,我又 瞟一眼兔哥。 “现在流行越堕落越快活,越快活越堕落。我在自言自语。” “没本事就不要玩这个游戏。我在自言自语。” “正因为有本事儿,才玩了这个游戏。我在自言自语。” 我想笑,又有些不太耐烦,站起来,端起茶杯,转身走到了吧台。斗鸡眼和黑 妹正偷着乐,冲我眨眼。 在又一串“我在自言自语”后,是沉默的省略号,像哀怨的信号灯忽明忽暗。 然后,压抑着的“买单”的声音从兔哥的喉咙里挤出。我把头晃一晃,让黑妹去收 钱。黑妹拿回两张50元的钱找零,“各买各的,有气质。”她小声说。 宝贝一脸冷峻或一脸不屑地点点头,很性感地走了。兔哥坐着,用右手指弹着 桌面,待宝贝走后,慢吞吞站起来,就像打开一把不得不生锈的水果刀一样,他没 说什么,一脸的无可奈何,也点点头走了。 黑妹总结道:“这就是爱情为什么是一场闹剧的注解吧。是吗,二条?” 心里很郁闷,大约属于无病呻吟一类吧。借了黑妹的花雨伞,走上街头,抽两 支烟。路灯发出的橙色光晕照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像稀屎一样,走在上面,发出 啪嗒啪嗒的声响,更加强了仿佛站在一间庞大而无人打扫的厕所中的感觉。像魔方 的楼房矗立在街道两旁,在雨水中抑郁或迷走神经错乱。那一格一格的或明或暗的 小小空间里,世俗生活的交响曲奏响了第四乐音:精疲力竭,无所事事、心灰意冷、 捉襟见肘、情欲亢奋、通奸游戏、谎言与背叛、作业辅导、回锅肉、啤酒、狐臭、 响屁、马桶堵塞……酣声和长长的休止符。楼下的商铺还懒懒地开着,蛋糕房、餐 馆、小酒吧、发廊、成衣店、杂货铺,仿佛不是为了营业,而只是虚应故事。发廊 的门头通常都坐着一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头发怪异、目光呆滞,露出几片白生 生的肉,宛如蜡像。老实说,把头发交给她们打理,就像把核按钮交给拉登一样。 在一把灰褐色的大破伞下,一个年纪肯定超过了70岁的老头守着小烟摊。我花十块 钱买了一包三五。一个背着一卷不可名状的全部家当的乞丐慢慢从前方迎面而来, 他柱着双拐,一条腿几乎齐大腿根那儿切除。他的腰上系着一只瓷缸,用来装钱, 在夜晚的朦胧中,我有几秒钟疑心他是不是在腰上拴着腰鼓。想起一则打腰鼓的壮 观场面,觉得它是如此虚幻无力。我在口袋里摸索出一元硬币,他以一种野兽的混 沌而粗硬的目光看我时,我把那枚发亮的小金属放入缸内,发出一声叮当的锐利的 嘶鸣。雨水从他的花白头发往下淌,冲洗着他肮脏的脸,核桃般瘦削,多皱纹,仿 佛已被彻底风化,即将颓然瓦解。他的背影就像一个被压弯了的观念,镌刻在这个 城市的书中。我冲雨夜吐着烟,转过一个迟钝的街角,或许没有街角,看到大街上 辉煌的霓虹灯,不禁迷失在这个宏大的叙事中,就像迷失在增长率、利润、资本中 不能及格一样。但它乐观挥霍的气质刺激着我的肉体,以至于有一秒钟,我被感动 得发誓要成为主流社会的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几乎有一种菲茨杰拉德似的 视野:美国二十年代的青春的放纵。但转而一想,我们这儿,放纵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青春怕是早逝了。也许,有的不过是暮年的烦躁与变态。 大街上仍然车水马龙,刹车尾灯在反光的水地上,连成一串,就像钢铁厂的钢 水槽。那些有钱又有所谓“品味”的人,正在往夜生活的时髦的蹲位里赶。那儿有 上万个被啤酒或葡萄酒或鸡尾酒胀得鼓囊囊的膀胱,以及一万张臭嘴喷出来的烟雾、 废话中的废话,和催吐的表演。哦,你都不知道有些地方表演的节目有多傻B ,连 希尔伯特也无法计算它是N 的N 次方多的傻B 。就像我现在打着花伞,双脚踏着泥 浆一样傻B 。我从涂满化妆品的大街踅向右拐,拐进了一条阗无人迹的小巷。巷子 两旁是老旧的楼房,几乎每个窗户和阳台上都围着防护栏,恍惚中,犹如行走在大 牢的走廊。人行道旁栽了树,一人多高,稀稀拉拉的叶片,像下岗工人一样萎靡不 振。还有不多的人家亮着白惨惨的节能灯,其余的,可能是进入了欲望梦乡的甜蜜 或噩梦连连的恐惧。我自作聪明地猜测,他们正梦见天上掉一个大黑皮包,里面是 一捆又一捆崭新挺刮的人民币。对,这他妈是我的梦。回答正确,加10分。整个小 巷就我的脚步声和雨滴漂打在地上和遮雨蓬上的滴答声,由于雨又细又密,所以雨 伞上反而没什么声音。路边一排放了七八个垃圾桶,没合上盖。也许盖早就坏了。 它们发出一阵慢调的恶臭的猪圈的气味,成熟而肥胖,甚至是快乐的。也许是忧伤 的。谁知道呢。我屏着呼吸,快步走过去,在过了最后一个桶7 米远的地方,实在 弊不住了。由于气压高,湿度大,这个距离还有一点臭味,不敢深呼吸,弄得跟登 K2峰一样缺氧。别指望在这种巷子里会遇见“丁香一般的姑娘”或拍头党,最有可 能的,倒是遇见“午夜凶铃”中那个从电视里爬出来的长头发死鱼眼。觉得脖子凉 嗖嗖的,不敢回头看,只好加快脚步。穿出阴郁的小巷,回到我所在的酒吧的那条 街,看见熟悉的景物,不禁定下心来,舒了一口长气,就像回到了一群烂朋友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