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我曾经在那个窗口架着画架作画。”她努努嘴说。 “什么时候欣赏一下?” “很一般的,又不是凡高、毕加索。你要拿去一两幅都无所谓。” “现在肯定不画了。” “为什么这么说?” “学美术的最终有99% 都不画画。” “养不活自己。” “咦,干嘛不搞卡通啊?像日本那样?”我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 “你看过中国的卡通?” “小叮当、柯南和宫崎峻看过。中国的嘛,确实不知道什么。” “这不结了。”她喝了一口咖啡,问:“知道玛吉阿米的来历吗?” “不知道,”我说,“一个酒馆,有什么来历。” “外行了吧,”她得意地说,“在拉萨,你看似普通简单的东西,有可能大有 来头呢。这儿,原来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秘宫。六世达赖生于1683年,卒于 1702 年,是西藏有名的诗人。他在这房子里,写过一首著名的诗,其中有一句‘未嫁新 娘的面容’,‘未嫁新娘’藏语读音是‘玛吉阿米’,她可是仓央嘉措最喜欢的情 人呢。” 我吃了一惊,还真是来头不小啊。 “你这么一说,在这儿坐着喝咖啡,感觉同刚才真还不一样。” “那当然,毕竟是六世达赖的秘宫嘛。” 喝完咖啡,我们到了楼顶,上面也很舒服,有很多桌椅,但却空无一人。楼顶 上封了一个大蓬,是怕客人晒了太阳。其实,在拉萨晒太阳算是了不起的享受。如 果个别客人怕,给他个大伞就好了,整个封起,应该算是败笔吧。草说以前是敞开 的。真想给老板建议一下,还是撤了它的好。 草要回她的酒吧照料一下,我想一个人呆,就留在二楼老位置坐下,要了一壶 酥油茶。已到中午,转经道上依然摩肩接踵,他们的背影在阳光下对比强烈,宛如 灰色的发亮的岩石的大军。在有空隙的地方,那些磕长头的朝拜者向前倒下,把身 体展平在石路上。向北的窗口,拍摄还在继续,那个双下巴导演已经点燃了残烟。 左嘴角叼烟,右嘴角吐出烟雾。他当然不是希区柯克。也不是让一吕克·戈达尔。 喝了一杯酥油茶,嘴唇像涂了一层唇膏。有些疲倦,毕竟在3700米的高度,连 续两天晚上做爱,吃不消。本来是老老实实一个人上来考察的,没想搭理什么女生, 可结果,倒搞成了桃花运不断的性旅游了。世事真是难料。脑袋越发沉重起来,就 像装满了石块的布袋,撑不住,只好双臂趴在桌子上,把迟钝的头放在手臂里。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醒来,四周一片寂然,鬼佬已不知去向。电子表说下 午两点了。我一摸,酥油茶冰凉,叫了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的服务员,要他热一下茶, 顺便点了一份咖喱饭,打发胃肠。吃饱喝足,倦意顿消,付了钱,沿八廓街顺时针 方向向西,无所事事闲逛,到了大昭寺。 大昭寺门前从来都是人来人往的,磕长头的人很多。我找了一个边上的靠墙的 位置坐下,发发呆。发呆的妙处在于,它是不幸人生的一个个休止符,不幸在这个 停顿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当然,随后,人生的令人讨厌的各种乐器又会响起。正 在发懵如一只阳光下舒展的灰色壁虎,两个小乞丐的手伸到了鼻子前。干净利落地 摸出四毛钱,一人两毛。一个个子高挑的瘦硬的孩子走过来,戴了一顶像曾从革命 题材影视作品中看到过的黄色毛式软帽。他伸出了手,大大的双眼皮黑眼睛盯着我 小小的单眼皮的眼睛,我估摸他有十一、二岁吧,不好意思给两毛,就摸出了一元 钱。他拿了钱,在距我三米远的地方坐下。太阳已向西,黄金老虎的阳光堆积在额 头和鼻梁上,我闭上双眼,深深呼吸着带有酥油味儿的空气,尽量放松身体,准备 来一次较长时间的痴呆过程。但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睁眼一看,是那个神秘的青 年或少年,但这次看起来像是一个青年,也就十五、六岁吧。反正弄不清他的年龄。 他向我点点头,到那个小孩那儿坐下,用藏语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面向我,说:“怎么老是碰到你呀!” “我也想问你相同的问题。” “精神不太好,脸色苍白呐。”他揶揄地微笑,露出那该死的雪白牙齿。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一脸白霜。“海拨那么高,还不太适应,晚上睡不 好。” 他笑一下,说:“该看的地方都看了吧?” “应该说差不多。布宫、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小昭寺,哼,甘丹寺嘛, 听说损毁严重,尚在修复,暂时不去了。” “药王山呢?” “没去。” “上面有十分精美的玛尼石刻呢,随便一块,就是上千年的历史。” “哦,那倒该去看看。一起去,如何?” “你自己去吧,昨天早晨转囊廓时,你好像有点儿紧张呢。” “什么?”我吃了一惊,“又被你看见了什么!就我而言,毕竟是在转拉萨最 神秘的转经道,有些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你还知道什么?” 青年用右手摸摸额头,手指甲没剪,指甲缝里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知道,什 么都不知道。你即便回到成都,我也可以随时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