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纸先生灌猫尿气吞山河,六瓶百威,我也就喝了一瓶多不到两瓶,剩下的,他 边说边喝,故事还没完,酒全见了底。他还要四瓶,我拿过来,开了瓶盖,看他慢 慢把琥珀色的液体倒入杯中,当一层洁白泡沫要溢出杯口时,他俯下头,快乐而响 亮地啜饮了一大口。纸先生继续讲他的故事: 过了两年,快毕业的时候,怎么也忘不了树,虽说不想去打扰他,但还是决定 见他一面。也许,就此别过,便是永诀。想起人生之沧桑脆弱,真有南柯一梦的感 觉。树的家住在东京涩谷,他父亲是一家大银行的董事,住宅很大,二层楼,有三 百个平米吧。树住在二楼,自己占据了两间房和一个独立的洗手间。除了他父母外, 家里还有一位年老的家仆。 树见了我很高兴,我们在他那布置得有如禅室的起居室里盘腿坐下,喝冰镇啤 酒抽烟吃他的巧克力。 “毕业要回国,以后见面的机会也许会很少,所以即便打扰,也决定来看你。” 我说。 “什么打扰不打扰,”他笑着说,“又不是真的修行,不过是不想工作,躲在 家做寄生虫而已。觉得这行为很古怪?” “开始有一点,后来似乎理解了。如果这个社会你实在不喜欢,除了退避,也 没有其它办法。”我说。 “是啊,像唐吉诃德一样斗风车的勇士,毕竟是少数。我这种懦夫,只好把脑 袋埋进热沙,露出屁股不在乎了。” “父母没意见?”我问。 “怎么会没意见!”他吐了两个向上窜的烟圈。“谁也不愿自己的儿女成为异 类,游离于主流生活之外。但成人毕竟有自己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利吧,反正家里条 件不错,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负担。遁世不过是个好听的词,我倒觉得寄生虫更贴 切。没有与社会彻底断开,每日出去买报纸和香烟,世上发生的事,也都知道。偶 尔也上上网,看看热闹。” 我打量了一下这间20平方的起居室,陈设极为简单,日本式的格子门,深棕色 木地板和方形茶几,天花板和四壁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左边角落有一张书桌。 一把靠背椅和一个小书柜,桌上有一盏白色灯罩的台灯,一个笔记本电脑,右边角 落,有一小盆竹子。树也穿得很散漫,一件白圆领T 恤,一条松松垮垮的运动裤。 “有点像维特根斯坦的房子哟!”我说。 “哦,是吗?”他高兴地伸伸腰。“怎么敢同他老人家相比!已经够奢华的了。 说起来,他老人家也算是一个遁世者吧,生前就传言纷纷,什么在土耳其牧羊。这 种传奇大师现在一个也没有了。” “也不能说没有吧,只是级别要低一些,”我说,“托马斯·品钦和J ·D · 塞林杰也是遁世者啊!三十多年来,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谁在哪儿碰见过品钦。” 他哈哈一笑,说:“没准现在在日本哪个角落当园艺工人呢。” “听说近两年遁世者有些多了起来。”我说。 “好像是吧,”他说,“东京大学有个教授将之称为一种社会现象。就我所知, 遁世者大都很年轻,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事业上有发展前途。之所以遁世,恐怕是 与社会流行的价值观产生冲突而不想妥协的一种结局吧。我是突然间的厌倦。唔, 深深的厌倦。权力金钱和女人,所有人都他妈整齐划一地追求一辈子,就像每日出 操一样。生理上也有了反应。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没有真正剃度出家的念头?”我问。 他摸摸自己剪得短短的头发,说:“认真想过。但佛教并没有成为我的信仰。 像我这种对什么都怀疑的人,要出家也难啦。况且,有些诫律,我也是不能修持的 哟!” “哈哈哈,”我笑了,“怕是女人问题吧!” “真是一个添麻烦的事儿,”他也笑了,“人年青,生殖器是独立思考它的问 题的。我作为宗主国,管不了它的内政。好在应召女郎众多,解决起来也不太麻烦。” “说不定哪一天又豁然开朗,再入红尘。”我说。 “哼,很有可能,”他说,“如果对遁世生活厌倦了,又向往灯红酒绿的日子, 又回去吧。我像一头猪一样没有必须保持的什么,所以,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在 商场上再见呢。” 见到树的精神状态尚佳,我也放下心来。原来想他已是一个铜制烟灰缸似的人 物了,结果仍无大变,尤其是对巧克力和应召女郎的热爱。我和他拉拉杂杂聊了两 个小时,在我们抽了17支烟、喝了8 瓶250ml 的喜力啤酒,吃了28颗英国杏仁巧克 力后,我告辞了。 纸先生讲的是树,但说的也是自己。他说他留学毕业后,到了一家日本商社在 上海的办事处。之所以不想留在日本,是因为不喜欢日本。在办事处,他牵头办了 几个令总部赞许的市场推广工作,也和生意场上的女人们胡乱睡觉。按他的说法: “白天彼此一身职业装谈钱,晚上彼此一身赤条条谈性。”有意思。也是某一刻他 对这种生活突然有了厌烦之情,一切都是戴上面具的,做生意,做爱,做一切,都 不是他本人在做,而是有一个异己。他辞了职,也回到父母家做起了寄生虫。 “就是这样。”他说。 “这种好日子,”我说,“我也想啊!但一想到回家,做公务员的父母会以一 种令人胆战或不忍目睹的目光看我,还是决定在外面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