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你用不着在这儿等。老实说,起个大早真是要命的事情。” “看来你是从不跑早操的啰!” “跑早操?”我哑然失笑,“在我的词典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词。上大学以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连一二节课都没去上过。” “如果拉萨的酒吧开不成,还不得老老实实去服从打卡机。” “这就是我深度郁闷的原因嘛。” “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挺烦早起。” “那你何必……” “总得给别人打个招呼吧。别人一番好意。” “一会儿回笼吧。” “是得回笼,”她打了个呵欠,“对了,今天回来肯定有些晚了,你不要回八 朗学,到这儿来睡。” 我点点头。我现在就想抱着她。一想,下面就开始硬。不争气呵! “别说睡这个词,一说下面就揭竿而起。” 草笑了。 一辆丰田沙漠王子驶过来,停稳。草过去同司机打招呼,熟络地说话,然后两 人看看我。我知道,他们是说,就这个人。我点点头,走到后车门,拉开,坐了进 去。车子开动了,草冲着车挥手,我也向她挥挥手。她可以回到梦乡去了。 我在车上半眯起眼睛,朦胧中出了拉萨,向西北而去。青藏公路的路况很好, 柏油路,路面也宽阔,车很少,更不用说人了。但车开得并不快。大约出了堆龙德 庆吧,开始有较明显的爬坡了。两旁灰褐色的山脉挤压过来,又散开,就像一群骏 马的接近和逃逸。山体破碎,纠结缠绕的山的脉络清晰无比,宛如木刻。深紫的天 空变成了深蓝,映出荒凉而绝美的山包。荒凉的景观有一种特别的美,因为它是自 由的、贫穷的、高傲的。 虽然在山谷中行驶,但视野却很开阔,而且,越来越开阔。两旁逐渐看得见牦 牛群了,星星点点,在草原上如无尽的逗号。开始有藏北高原辽阔苍茫的气息了。 这气息是牧童的眼睛、酥油、牦牛粪、雪山、草、蓝天、寒风、风马旗、缺氧的混 合物,却又像一杯清澈的溪水一样单纯和透明。天色亮起来,阳光从东边的山背后 射出来,在山顶形成霰射和逆光效果。看来天气不错。据说阴天到纳木措,强风袭 人、寒冷无比。汽车持续向上,不是盘山路那样的陡坡,是缓缓的,直直的向上; 是一种通向天空的,没有尽头的向上。 猛然,在视线的尽头,我看见一匹山脉从高坡上巍然跃起,阳光照耀着它亘古 不化的千年积雪,替它披上一层纯粹黄金的光袍。它的峰巅发出震摄人心的光芒, 就像边缘已被一万度的高温熔化。我无法形容这一景象,只感觉是摧枯拉朽的当头 一棒。“羊八井。上面是念青唐古拉山脉。”一直沉默的司机小声说。念青唐古拉 山,西藏中部最大的神山,绵延千里,高峰林立,主峰念青唐古拉峰海拔7162米, 是神话中的白衣白马的大神。从这儿开始,青藏公路转了个直角,折向东北行,与 念青唐古拉山脉并行在古老的羌塘高地上。 藏北高原,古称“羌塘”,是高原中的高原,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它纯粹是 上苍为了要给眼睛无限自由的张望,要给“辽阔”这个形容词一个最有力量的注解, 而创造出来的。它60余万平方公里的平坦高地上遍布草原、高山、戈壁和众多的星 罗棋布的湖泊,其中,有20万平方公里的地区是无人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 人敢说他曾探寻过这个巨大的多面结构体的各个角落和隐秘。我们只是匆匆过客, 坐在飞驰的汽车里丈量着它的一小角。左边是宏伟的念青唐古拉山,右边是不知名 的相对矮小而浑圆的山,而中间,浑厚饱满的高原积蓄起有力的肌肉,向北延伸。 在这儿,你的近视眼随便一看,就是上百公里远的莽莽大地,和大地边隆起的发出 白光的雪山。太远了!眼球因为过于遥远的清晰而漫游,再也无法收回了。它的蓝 天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如冰蓝的海水,从各个方向和角落挤压你。哪怕你穿上厚厚 的羽绒服。我轻轻摇下窗,5 公分宽,它澄明如无的清冽寒冷的空气立即灌满我的 全身,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摇上窗,坐在我身边的人已经翻了一个白眼。 “念青唐古拉峰”。沉默的司机说了第二句话。左边,一长串的高峰正开始显 现,雪峰呈金字塔形和锥形,峰尖直刺青天。在这些雪峰的簇拥下,一座山体巨大, 通体银白的冰川高悬的山峰宛如横空出世,优雅但以不容置疑的粗暴推开你的眼睛, 闯入心脏。如一匹硕大无朋的白马驰入身体。它高高的肩膀之上,一大片云雾在堆 积舒展,如面纱一样遮蔽了它的伟容。在这层云雾之中,应该有四座东西排列、紧 密相接的山峰,它们共同构成了念青唐古拉主峰。据《中国登山指南》记载:它山 势笔直,险要壮观。主峰顶部形似鹰嘴,多断岩峭壁。白天云雾缭绕,常年为冰雪 覆盖。它有三条主要山脊:西山脊、东山脊和南山脊。南北两侧的峡谷中横卧着两 条冰川,直泻而下,多冰陡墙和明暗裂缝,险恶万分而又奇特壮观。 我久久注视着念青唐古拉峰,看它慢慢地变换着角度,从山的一侧到正面,再 到山的另一侧。就像一个纯粹的理论物理学家在天文望远镜里捕捉到一个全新的天 体,在幽暗的宇宙深处,在神秘莫测的几亿光年之外。它的诞生、它的物质、它的 运行、它的结构方式、它的最终形象,对这一切,我无从知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 晓。但这会妨碍我的发现的惊喜吗!我扭转脖子,看着念青唐古拉峰躲进我们后面, 我觉得似乎有些理解草对喜马拉雅的热爱了。不,实际上并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