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风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零下15度吧。猜测。我已没有什么肉体上的感 觉,只是跟随着朝圣者走。在昏暗的天色中,这支朝拜的队伍沿湖岸乱石地上被踏 出的小径,散漫地前行。他们的背影是灰黑色的,头上裹着头巾或戴着各式帽子; 他们安静得像是一次午夜的漫步,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连那些只有几岁的儿童都 沉稳地跟着母亲或牵扯着母亲的手,步履略显仓促,但都坚决地前行。还有磕等身 长头的,沉默地跪在乱石中,扑下身体。他们的头顶,遥远的湖的西岸的远方,雪 山粗砺尖曲的白色粗线条把黝黑的大地和铅灰的天空完美地揉合在一起。这是一支 纯粹精神的队伍,在一个也纯粹由精神构成的神山圣湖的悠久浩大的卷帙中一字一 字地书写。 到了扎西半岛的伸向湖的尖角。在这儿,可以看到三面的湖水,至少理论上是 如此。湖的形状似乎是多变的。开始像一个U 形,后来又像一个立方体,再后来, 又成为多棱体、球体。在平面上变,在立体上变。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非欧几何。 低垂的云像龙卷风一样,伸出了旋转的灰舌,抵达了变幻中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或 水的最深处。我想起斯蒂芬·霍金的联结两个相距遥远的宇宙的虫洞,怀疑在那儿, 是不是有一个联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虫洞呢。在这个神秘之地,在为来世而朝圣 的神秘的真言的嗡嗡声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走着,沉醉在纳木措的数学形 态中,恍惚进入了我的一个或几个不可知的自我。 在我走过的路旁,有很多经幡,最靠近湖水的经幡的下部,被湖水打湿,结起 一大堆的冰。而它的上面,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仰身向着念青唐古拉峰。我在纳 根那山口,从两个冻得发抖的小孩那儿买了40元钱的经幡,我把它虔诚地系在一大 堆经幡中,它立刻哗哗作响,把上面印刷的文字大声地诵出。向着神山圣湖的二位 一体的语言尽头的沉默。还有许多被经幡包裹的石块堆,或大或小,有的只是一堆 码好的石块,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意思,但我知道,这天然的石块被虔诚的双手 所堆砌,就已经有了神学的意义。我跪下来,给这堆献给神灵的石头照相,站起来 时,觉得十分吃力,这是海拔4700米的缘故吧。快到终点或曰起点的山坡上,有三 匹马低垂着头吃草。估计是在吃草。一匹灰黑色,一匹枣红色,一匹白色。如果不 是在纳木措,你会认为这三匹马肯定是超级现实主义雕塑的杰作。它们几乎一动不 动。低垂的乌云、飞洒的霰雪、呼啸的寒风,这一切,似乎与它们毫无关系。它们 守护着自己的内心,倾听着无形的天音。这不是胡说。在纳木措,在这片圣地,这 些生灵并不比人类更低级。我看见它们的尾巴和鬃毛被狂风吹起,像无数的细线画 在空中。它们湿润的发黑的鼻孔轻轻翕合,白马还打了一个响鼻。 几个极为壮观的经幡塔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在灰黑的天空的背景下特别耀眼, 在它们的下面,堆着半人高的雕刻精美的玛尼石。一个白塔矗立在旁边,典型的藏 式佛塔。它的塔顶由鎏金的冠盖构成,金色的光芒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依然 发出震摄人心的明亮。 在它们的背后,是由几十顶帐蓬搭建的临时街道,朝圣的藏民们就住在这儿。 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外,甚至还有一张台球桌,几个藏族小伙子在严寒中专注地打球。 一些摩托车停放在临时街道的两旁,而几辆东风车则停在外面的坝子里。我在一顶 帐蓬旁坐下,从包里拿出红糖水,咕咕灌了一肚皮,又吃了几块巧克力。背回去就 不经济了。 我拉开沙漠王子的车门时,驾驶员以及三个客人都躲在车里避寒,见我一来, 便立即发动汽车往回开。我不知道这三位客人是否转完了扎西半岛,那是他们的事 儿。我转回头,再次看一眼纳木措,不知什么时候又能回来朝拜。我眯起眼睛,在 抖动的车里回想这个“天湖”。我在地图上看到过它的形状,知道它的面积和海拔 高度,也知道它尊崇的地位。我刚才也沿着扎西半岛转了一轮,看见了它的各个方 向。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吗?我一片空白,对纳木措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就像埃舍 尔的画作,我沿着楼梯爬升,一直爬升,我以为爬到了很高的地方,其实我只是回 到了原点。也许,纳木措天生就不是能够被人理解的,而只是被人朝拜的。我想起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曾说:对那些你无法理解的,就保持缄默。 等酒吧开起了,我会再来的。我想。 回到拉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司机先把三位客人送回拉萨大酒店,再把我 送到雪酷酒吧。叫他坐一下,他不肯,急着回家。不便勉强,由他去。我进去,要 了一份咖喱牛肉饭,一壶酥油茶。迷彩服热情周到地安排好一切,又到二楼把草给 喊了下来。酒吧里有一桌老外,喝啤酒,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 饿坏了。我狼吞虎咽吃起了饭,喝起了酥油茶。茶很烫,特别那层油,糊在嘴 唇上烧,嘴皮都烫麻了。虽然如此,吃喝的速度没有放慢。估计身体里的能量早已 告急。 草有点儿恹恹的,无精打采,不是她的风格。 “怎么?没睡醒?”我问。 “有点儿感冒了,”她说,“吃了感冒药,直犯困,晚饭还没吃呢。”她叫迷 彩服让厨师给她做一碗鸡蛋面。“用方便面”。她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