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我来到大街。有极个别的出租车像鱼一样游过。但开始有人了。面目不清的清 洁工在扫地,把灰尘垃圾从路中央扫到街边上。三轮车吱吱呀呀地骑过,车上满是 洋葱、生菜及其它蔬菜,浓烈的洋葱味刺激了我的鼻子,让我感到了饥饿。我们分 享了城市的虚无。 空气很好。至少没有发动机的臭气。在庞大而丑陋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行, 有一种昆虫的感觉(白天,在人流汹涌的时候,你反而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 我举起双手,高高向上,就像虫子的敏感的触须,十根指头大张着,是在捕捉什么 信息吧。当然,没有信息可以捕捉。我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那只甲虫,萨姆 沙·格利高里。他还好吗?但我不是甲虫,我如此柔软,更像一只飞蛾。灰色的, 太灰色的飞蛾。我折入一条昏暗的小巷,在一片鼾声和腌脏的厨房的洗涤槽中踽踽 独行。这是一大片老城区,灰黑的楼房都是六层的,大概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它容 纳着多如金沙江沙粒那么多的人,仿佛一个硕大无朋的猪胃。巷子里没人,只有生 活的残留物堆积在垃圾房旁,令人恶心。这就是生活的秘密。塑料袋里的糜烂的残 羹剩饭,废报纸,破烂的内裤,以及脚下两米深的管道里流淌不停的排泄物。当一 个人知道秘密后,他就和秘密一样变得丑恶了。所以,任何知道真相的人都是丑恶 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丑恶,因为我喜欢探究真相。但我知道,当人们看见我的灰色 的形象时,他们会背过脸去。 穿过了这条有着无数小岔道的巷子,再转过两个街角,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此 时,天色已明亮起来,如果我没有眼花,我甚至可以看到一层朝霞的黯淡的红色。 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开动了,车内没有乘客,空空荡荡。售票员枯瘦发灰的呵欠的 脸像卡通一样掠过。这片待拆的三层红砖房子像身患重病的人,它呼出气体是有毒 素的,它的器官是损毁的。这就像有人看见死前的魏尔仑一样,“红砖的肤色”。 我觉得,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据说冲热水澡会缓解郁闷的情绪。我几乎从没有如此认真地洗自己的身体或曰 臭皮囊。我慢慢地在飘柔的泡沫里抓挠自己的头皮,用舒肤佳香皂涂满全身,把耳 廓的每一道沟和每一块凹下的地方搓了100 遍,还仔细地对腋下、大腿根部、生殖 器和肛门进行了无微不至地清洗。然后花了几乎10小时在热烫的水中眯起眼睛。其 实身体是条狗,没必要这么侍弄它。我觉得关于它是臭皮囊的说法我是赞成的。我 想起草的身体,一种肉欲的香,臭烘烘的迷人。 洗完后,坐在沙发上,郁闷依旧,而倦意全无。我平时相当的懒,昨夜熬了一 个通宵,却不想睡觉,是我的奇迹。烧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外加两根红肠,吃了。 泡茶,抽烟,听音乐。最近买了斯普林斯汀和斯汀的CD,没时间听,现在正好。斯 普林斯汀《Born in The U ·S ·A 》。 降生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 碰到地面时我发出一生第一次抗议 你完蛋了就像一只被打得够呛的狗 花了半辈子时间只是去掩饰 …… 走在联邦监狱的阴影下面 经过炼油厂的煤气取暖站 在这条路上我燃烧了十年 没工作可做也没地方可去 …… 我是一个过了时的美国老爹 …… 我是一个冷漠地摇晃的美国老爹 ※ 不知为什么,他破哑而巨大的嗓门把我唱哭了。准确一点说,让我热泪盈眶。 我一向认为男子气概的表现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流泪。你可以流泪,但要向内流。 我觉得生于美国的那个家伙就是我。是的,我那么年轻,没阅历,没去打仗。但那 家伙还是我。过了时的小混蛋,冷漠地摇晃的小混蛋,以及,一只被打得够呛的狗。 我在斯普林斯汀的音乐中清点着自己,苍白、无力和柔弱写满了20岁的编年史。 除了令人狐疑的青春外,我还有什么吗?我打开我的衣柜,看着低廉破旧的残兵败 将,从一本《经济学原理》里摸出龙卡。二万五千元。但我必须离开了。我不能在 这儿花费一辈子攒够他妈的本钱。 给芳芳发短信。 ——决定去拉萨。 ——暂时还是永久。 ——安排好再回来搬家。 ——怎么那么突然。 ——不知道。像水龙头突然失灵。就这么回事。 ——明天回。 第二天傍晚,芳芳约我到府河边散步。 天气不错,条状的乌云边上,残留了一抹酒红,一层轻如丝绸的兰色薄雾覆盖 在空旷的视觉之上。真想信马由缰,骑一匹野马,奔向黑暗的深处。 “真的想去黑暗深处?”她问,双眼水波流转,却又深不可测。 “真的,”我说,“黑暗中的全部青色,北冰洋最厚的冰层之下最纯粹的海水 的深兰。” 我们坐在河堤上的一张铁椅上,河水泛着岸上的灯光,闪烁其词,沉默地挟带 着这个城市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暗色的浑沌中匆匆而过。一股微弱但清晰的腥臭气 从河面向两岸弥散,宛如从不刷牙的发炎的口腔。 “拉萨是你的这个‘黑暗的深处’的终点还是驿站呢?”她问。 “这个倒没想过,”我仰望逐渐变成铅色的天空,“不清楚我所谓的黑暗的深 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