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恐怕是指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自由吧。像我这种人,当然就是障碍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这是相互关系啊!如果反过来说,我也会是你的障碍啦。” 我转过身子看她的脸。她目视河对岸昏黄的路灯,和路灯后明亮的霓虹灯,面 色柔和而平静。 “我也想有自己的黑暗的深处的,只是还不知道在哪儿。在我的想象中,它有 一点像一个完美的雀巢,在密林深处一块空旷草地边的高枝上。” “这么说来,”我说,“我的黑暗深处倒有点像我小时候的一个情境,天色昏 暗,鹅毛大雪宛如巨大的涡漩,我张大嘴巴,仰着脸,让雪花飘进去,感受一小点 一小点的冰凉。然后转动身体,漫天的雪花都汇聚在眼底,最后跌倒在地,发出痛 快的哈哈笑声,惊飞发黑的枯枝中藏身的艳丽的63只野鸡。此时,天地一色,意识 也似乎停顿了。” “有遁世倾向啊,小伙子。” “你的悬吊在高枝的鸟窝不是更遁世吗?” “都想跑。兔子跑吧。往哪里跑呢。你以为是黑暗深处的地方,不定一盏白恍 恍的15瓦节能灯照在你那平庸世俗的脸上,牙缝里还塞着破饺子馅里的绿惨惨的韭 菜。” “哈- 哈- 哈,”我笑起来,止不住似地,弯下腰,双手撑着肚皮。 “有什么好笑的,不是事实吗?” “是,是,”我止着笑,说,“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想抒一下情的。” “谁也没有阻止谁的抒情啊。” “没有?刚把架式摆好,正要往沃尔登湖旁窜呢。” “笑话,窜的上吗!” “正要演绎一对生猛男女的深刻理想,男的在雪地抓野鸡,女的爬上树枝掏鸟 蛋。却被你活活拽下,陷在21世纪含有大量催肥激素的猪肉馅里。扫兴扫兴。” 她也笑了,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 “解完毒之后又继续毒。” “事实如此嘛。” 我开始抽烟。实际上我是没什么瘾的,之所以抽,是用它来燃烧一截一截的苍 白的时间,得到如灰的余烬,对我来说,它几乎没有什么仪式感,更没有耍酷的派 头,空白的时间需要用物品去填补。我用书、茶、烟,偶尔用音乐和女人去填补, 就这样。 天已全黑了,不是真正的黑,是一种灰黑。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二环路以外望去, 大地消失在宽大的灰袍里,没有黑马,没有黑色树林中的空地,没有单纯的青色, 没有雪原里黑死的枯枝,甚至缺少书本中的那一点两点的墨渍。 “你看,”我用烟头指点着,“下游那儿就 是我们能看见的最黑的地方了, 它是用杂物堆砌出来的灰黑。” “也许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黑色。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她站起来,说:“河水的臭味越来越浓了。我们回去吧,我买了两瓶酒,还是 履行一下践行的仪式。如何?” “好吧!”我扔掉烟屁股,用脚踩灭,站起来,吐了一口气。 我坐在她那灰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右手抚摸梦露的金发,她的金发梳得整整齐 齐,如波浪般流畅,似乎用的是飘柔超顺。她今天换了一件黑色的礼服,胸口开叉 很低,露出了柔和的乳沟;而背部则是一大片的半圆形的肉色,皮肤细腻,没有毛 孔。衣服很长,遮住了她的脚,但她纤细的腰肢、丰满的屁股和修长的大腿却被修 剪很好的衣服衬托出来。没说的,都不需要找尺子,她的三围肯定是最符合“审美” 标准的,当然不是电视里的T 形台经常摇摇晃晃的骨头美人,而是肉感型的。梦露 沉默着,保持着她一贯的傲慢的微笑,眼睛几乎不看我,宛若世上只有她冰冷冷的 美艳的存在为唯一,她才是真正的“个人中心主义者”呢。 “把你的脏手拿开!”芳芳提着两瓶酒,从厨房走出来,把酒放在玻璃茶几上。 “别碰她,我的斐雯丽。” “斐雯丽?”我说,“不是梦露吗?” 她转身回厨房,没理我的话荐儿,跟着她的头从厨房门那儿探出来,“要冰块 儿吗?” “要!”我说。 她拿了两个平底玻璃水杯,一盒冰,走出来,搁在茶几上。 “梦露的大屁股是一个伟大的符号,”她一面用开瓶器钻木塞,一面说,“她 没那个屁股,改成斐雯丽了。” “干脆直接改成芳芳得了。”我说,“看你开瓶的笨拙的样子,也不想想这儿 就坐一个开瓶专家呢。” 我接过开瓶器,使劲儿往里钻几圈,把向上翘起的把手向下一按,“砰”,木 塞出来了。长城干红,每瓶750ml ,酒精度12度。 “就开一瓶吧,能喝完都算不错了。” “什么?”她说,“今天谁请谁啊?开两瓶,承包,一人一瓶。” 一人一瓶肯定要醉,我想,她能喝多少,喝半瓶不定就倒也。不过,开吧,喝 不完再把木塞打进去得了。我开完第二瓶,把木塞取下来,等她来宣布酒会正式开 始。 她来了,手上两支蜡烛。 “干嘛!还来这个?”我问。 她笑而不答。我只好掏出打火机点燃,一人一支,把蜡油滴在茶几上,再把屁 股栽上去,粘牢。她走到门边,啪啪几声响,把电灯关得干干净净,我立刻坠入帕 米尔高原一处蛮荒的山洞,在昏暗的篝火旁感受黑夜之眼的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