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挣扎在欲望里 1 本世纪最后的月全食。 汤米浮躁的心情同炎热的夏天一起逃遁了。他的长篇小说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已 定稿,是杨春奇帮的忙。 汤米睡梦里醒了一次,这天刚好是八月十五,人望月就会心酸。外面十分明亮, 心知还没到全食的时候。 他又醒一次发现外面很黑,就想起来看看,于是就打开窗。 月亮已经只剩很小的一牙了,但整个球体还隐约可见,是天上人间全未有过的 怪东西。汤米第一次看月全食是在三四岁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条天狗跟家养的狗差 不多,颠颠地在天上跑,跑近月亮,就把月亮吞吃了。村里人敲铜盆敲破铁锅吓天 狗,天狗才把月亮吐出来,又颠颠地跑走了。这次看全食已知不会有什么天狗,心 里很觉欠缺。 汤米看着看着悟到其实看月食就是在看人生兴衰。他想起许多故人和往事,突 然觉得那些人都气息尚存,他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得到。此时想到唯一的一个人,不 是亲人也不是朋友,而是马明海。他此时此刻完全原谅了他。 月亮完全地掩去。而后又渐渐回升,很怪很怪的。月亮被这时像孩子玩的皮球 那么大,看得还挺真,这会儿随着月亮复出面积不断增加,余者暗得几乎没了踪迹, 单看已出的这一牙月已经是正常月亮的规格了。 汤米在等着月亮完全显露,心静如月。 “你在看吗?” 隔壁雪飘飘声音静静的,也如月光。 “你呢,也在看吗?” “在看。” 他们看见月亮全都挣出黑暗,光亮如新。 2 “谁给带走了?” “小红毛。” “他为什么给带走,没暂住证?” “他身份证、暂住证都有。” “那是为什么?” “他拒绝出示这些证件。” “这小红毛。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他似乎很高兴,什么也没顾得说,就跟警察走了。” 小丫头哭丧着脸,不太情愿回答汤米的问话。她要给飘飘打电话,飘飘对这类 事情总是有办法。 雪飘飘很快就回来了,一副疲倦的样子。走路越发轻飘。汤米看着她,再次想 到她不像是活人。这想法使他很惭愧,觉得对不住她。 雪飘飘摸摸小红毛门上的锁,那锁原来是虚锁的,刚碰上就开了。她犹豫了一 下,才推开门。 屋里从来没有过地整洁,颜料整齐地摆在窗台上,画布也全都靠墙放着。飘飘 拿起小红毛刷得干干净净的锅,笑了笑。他以前在做饭前从来也不刷锅。 小丫头在屋里转,像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小红毛似的。 “杨浩路子广,让他把小红毛找回来吧。”小丫头虽不情愿求杨浩,可她没办 法呀。 飘飘脸上的笑高深莫测,她就那样笑着,看了看妹妹,什么也没说。 汤米说:“要是能见见小红毛当然好,咱们可以问问他需要些什么。” “除了钱,他还能需要什么叩小丫头喊了一声,就哭了。 雪飘飘还是什么也不说,翻着小红毛放在桌上的一撂画稿。 燠热过去,秋天已经来临,唧鸟的叫声变得更加有磁性,也更加吵人。 到了晚上,小丫头不理飘飘了,因为飘飘在小红毛被带走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十 分冷漠。汤米也觉着奇怪,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飘飘都不该这么平静。 天刚黑下来,雪飘飘便睡在了床上。小丫头故意弄出很大声响,也惊动不了她。 孟秋容叹着气扫着门口的那三级台阶,猛抬头见了汤米。 “汤老师,请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她不再叫汤米为先生,因为小丫 头和飘飘都说了她。 汤米急忙走过来,心噗噗跳。 “汤老师,飘飘又在过阻了。”那老妇人神情很是凄凉。 汤米心里一震,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次不知她又要睡多久?她在阴间也过日子哩。” “也许应该让飘飘到医院去看看。她昏睡的原因很可能是某种疾病引起的。” 孟秋容望着枣树,树叶间的枣已经红了,可这会儿因天黑什么也看不到。 “我是她妈,她的事情我知道。她是在同她泥村表哥过日子。” 杨浩的车子停在院门外。 小丫头高兴地迎出去。 孟秋容没能叫醒飘飘。她本能地不让她跟杨浩过多接触。她早就从电视上看见 了杨春奇。她从早到晚只盼着演新闻。她咋看咋觉着杨浩像杨春奇,她不能再让飘 飘受打击。 飘飘苍白的脸上意外地有一抹红晕,生动极了,也使她比平时更显得美。头发 落在枕上,散发淡淡的花香气。 杨浩盯了飘飘者半天,那样子间直令他不忍离眼。 小丫头急急忙忙地把事情经过对杨浩说了。 杨浩又望了望熟睡的飘飘。 “她的意思呢?” “小红毛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我姐当然想帮他了。” “那好吧,我给熟人打个电话,你马上去找他,看小红毛走没走,如果还没离 京,那他就会没事。你保证他有暂住证和身份证吗?” “能保证。”小丫头兴奋极了,忙去穿正式出门时穿的皮鞋,“他的证件我都 看过,上面的照片可逗乐了,像个毛孩子儿,头发老长。”说着笑得要命。 孟秋容说:“这么黑,你个女孩儿家不害怕吗?” “不怕,有什么怕的?” 杨浩看飘飘翻了下身,以为她醒了。 飘飘却没有真醒,睡得越发沉了。 孟秋容就是不放心小丫头,“我去找汤老师跟你一起去。” 杨浩突然说:“你们娘俩一道去最合适,谁都对年岁大的人尊重几分,见着小 红毛,您就骂他两句,保证能引起同情。” 孟秋容看看飘飘,很犹豫,她不能把飘飘丢下。小丫头拖了母亲就走。 “杨浩,你爸叫啥?” 小丫头抢白道:“问他爸名干啥?又不让他当亲家。” 杨浩叫住了小丫头,“打出租车去,给您钱。” 小丫头生气道:“我们自己有钱。”走了几步小声问:“妈妈带钱没有?” 孟秋容踌躇地站下,她看杨浩的确是跟杨春奇相象,她有些挺不住,心搅着难 受。 “咱们家的全部的钱都在我这里,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交罚款?” 杨浩听到了,但眼仍不离飘飘。 “钱肯定要罚,这点钱拿着,防备不够。” 小丫头没再争,接了钱,看清了足足有两三千块,有些发愣。 “快去吧,那边的人还在等你们哪!” 3 汤米那晚很无聊,在家怎么也呆不下去,出了门,在街上乱走。 天凉爽了一些。人的情绪也好多了,凑在一起闲聊。北京本地的人说话声音普 遍都挺高,外地人的口音混杂,想听清楚都在说些什么很不容易。 一个细高挑儿的女人说话声音尤其高,店铺里放的音乐都没压住。 “这些老外地,也不知怎么想的?前些天有两个姑娘,租了我前面的那间小房。 屋子小摆两张床摆不下,我就给她们弄了上下铺。头两天住得好好的,可过了两天, 就不是那回事了。 “那天早晨,我起得挺早,往小房里一看,您猜怎么着?一个姑娘在窗前对着 镜子梳妆,一个姑娘在换衣裳。那是真换,光着膀子,床上坐着好几个男的在看她。 您说寒伧不寒伧?当时我就火了,立刻请她们搬家。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上下两张 单人床上住了四对儿,您说是怎么住的?” 听的说的都笑。汤米的脸有点发烧。现在小青年是太开放了,特别是这些外地 人。离了本乡本土,没有什么传统的东西束缚他们,胆子大得吓人。汤米心里隐隐 地好像在羡慕他们。他努力想桑芹,就不再乱想,还是守身如玉心安。 于世红说:“您这不算什么,我们院里住房的才叫邪乎。三个姑娘陪一个老头 儿过日子。起初我以为那老家伙是这几个姑娘的父亲。后来有一天也是我疑了心, 就偷着往他们屋里瞧瞧。天呐,那老头跟三个姑娘睡在一张床上,都光光的,样子 没法看。我当然得撵他们搬家。那三个姑娘脸连红都没红。老头儿要多给我一百块 房钱。我没要。自己的姑娘也十好几岁了,我怕我姑娘学坏。就是给一干也不行。” 她说话时老往各处看,像在找什么人。 一个老大妈插话道:“那一伙子人搬到老赵家去了。我家房子可不是谁想租就 租。光有身份证和暂住证还不行,如果两口子住,还要看看他们的结婚证。来访的 客人在晚上十点之前必须离开。” “所以呐,您老的房子总是空着。”于世红看见了李出,声音都抖了,想把激 动掩下去都做不到。 汤米在热闹的街上感到异常孤独。他几乎什么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他。 在这样完全陌生的地方真该活出真正的自我来。可什么样的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呢? 那可能就是打破常规,把平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一做。这想法鼓舞着他,怂 恿着他。 首先去找个妓女,他心慌地想。 平时老是听说妓女多,可谁是妓女呢?汤米偷偷观察着,看不出哪个是妓女。 他的心跳得很快,异常紧张,很希望发现这样的女子又怕发现。 汤米路过了一家录像厅,扩音器里传出嗲声嗲气的对白。让他更加心慌。 Y喂。”汤米的胳膊给拉住了。 汤米吓了一跳,扭过身去,原来是个女的,浑身散发着劣质脂粉的气味儿。 “干什么?” “看录像吗?” “不看。” “看吧,很过瘾,什么片子都有。你要是想让我陪你,咱们就坐到后面去。我 坐在你腿上,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女孩子很漂亮,四川口音,也许不是,汤米此时也分辨不出,脑子很混乱。 夜风裹着很复杂的气味儿刮来刮去,人声嘈杂,使汤米更感压抑。他很想嚎啕 大哭或哈哈大笑,他也想在地上打滚儿,或摔东西,他什么都想干,可他什么也没 干。 “走吧,是通宵的。”女的把头抵在汤米胳膊上。 看汤米还不走,把话就说狠了,“让妹子陪你乐一乐,陪舒服了,你就多给点 钱,不舒服就少给点,二十三十的都行。” 汤米令自己十分诧异地说:“我有性病……” 女孩子尖叫着蹿出去老远,嗖地跑进录像厅里去了。 汤米也飞快地逃离了现场。他发现他的心情比刚才更压抑了。他背井离乡出来 到底是干什么?为什么流浪,流浪? 他是个作者,跟唱歌的和画画的都不同。他们需要大的人群和更好的机遇。可 作家只要耐得住寂寞。他出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在黑龙江他能知道什么是槐、香椿、花椒和银杏树吗?他能知道全国有这么多 艺术家在北京流浪吗?能知道有这么多人都在非法同居吗? 他知道这些干什么呢?这一切有他搂着老婆睡一觉实在吗? 汤未感觉出自己流泪是因为他视物不清,眼前全是亮闪闪的灯光。 “还有妓女吗?有吗?”汤米靠在一堵墙上,墙内是一所大学,很静。他疯了 似地狂喊。 4 杨浩把房门下了暗锁,立刻奔到床边。 雪飘飘呼吸很匀,那么安静,那么柔软,简直像个孩子。她的胸脯从毛巾被里 鼓出来如同高峭的山峰。 他两手哆嗦着,捂住了她的胸脯。只一刹那,他便把手拿开了。她脸上纯净的 神情使他惶恐和不忍。 他掀开门市往院子里看,院子里没有人,更没有什么人趴门。他又撩开窗帘, 房后也很静,一个人也没有。 他从来也没这样过。他从不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他再一次奔到床边扯去了她身 上的毛巾被。 他两手哆嗦,解开了她胸前的扣子。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使他震动。那很美, 一点都不色情,但是,又是那么诱人,使他无法抗拒。他把手放了上去。这时,他 看见有一行泪快速地淌进她的鬓发里去了。 “飘飘,您醒着,是吗?” “是的。” “那么您睁开眼看看我。” “看什么?我不认得你。” “可是,飘飘,我希望有一天您能认得我。” “那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脱离了生活的正轨。” 他跪在地上,头磕在床沿上。他的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痛感了。几年前他是个 再好不过的人。爱妻爱家。出差什么都舍不得吃,临回来时买一堆好吃的,那是他 从没吃过的。他妻子让他吃,他显出一副厌倦的神情。有一次出差他提前一天到了 家。在他平时睡觉的地方他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男人。那时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回, 疼得他简直不想活。那以后他的心就不会发疼了。 “飘飘……”他重新把她盖上。 雪飘飘无声地把自己又暴露出来。 “飘飘,有个好玩儿的地方我带您去。” “对我来说,好玩儿的地方不在这个世上。” 他瞪视着她,发现除了胸脯她的身子到处都很瘦,肋骨一根一根,看得很清。 “我告诉您,我刚刚装修了一套房子,光卧室就花了二十五万。您猜我要把这 套房子给谁?” 雪飘飘似乎又睡了,脸上一派宁静。 “飘飘,我知道您没睡。您就睁开眼睛跟我说说话。” 他从来没这样求过一个女人,她们的一切他都不在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 对她这么好。 “飘飘,快快起来,穿好衣裳,我带您去看房子,您保证喜欢。” 雪飘飘还是一动也不动。 “我泥树表哥临出事前对我说,飘飘我很害怕。那时,我们两个并排躺在一张 床上,手拉着手。我说,你怕什么?他说,他怕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我说怎么会 呢?你不是跟我在一起吗?还有我妈和我妹妹,我泥树表哥摇着头。我虽然没有看 他,可我感觉出他在摇头。那种枕头同他的头发磨擦的声音刺痛了我的心。他说, 飘飘,你会感到孤单的,我知道。第二天,他就死了。他的血进得那么高,红极了……” 他一动不动地跪着,他愿意她这样说下去,那么有一天他就或许真能得到她的 心了。可她却不再说下去,脸上恢复了平静。 “您泥树表哥是怎么死的?” 雪飘飘颤抖得很厉害,把身子猛地翻过去,脸趴在枕上。 他心里产生了无法遏制的冲动。认识她以后,他就想占有她,而她都在无言地 拒绝他。这回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他便把自己整个地趴在她身上。 雪飘飘深深地叹息着。她想睡,沉沉地睡,最好再也不醒来。她不让自己思想 是不想再让自己痛苦。 他感觉到她的软弱,怜惜的感情涌上心头。这是全新的感觉,就像在一味的淡 灰色调中落下一瓣鲜红,那也许只是一片凋残的花瓣儿,可却那样地令他震惊。 他下了床,扳过她的头。她的脸只是苍白,却没有泪痕。 “飘飘,您看,我并没把您怎么样。” “你心里已经把我占有多次了。你把我看得很低贱,至于你把没把我怎样,不 过是一种形式而已。” 在他愕然和迷茫的当中,雪飘飘的呼机响了。她不看也知道是谁在呼她。 雪飘飘坐起身,表情还像在梦中。 “用你的车送我一趟。” “您要去哪儿?”他居然很生气,心因嫉妒而发疼。 “你以为,”她往后拢了挑头发,“我只跟你一个人干这种事吗?” “飘飘?”他怒喝了一声。 这女子的出现使陷于混沌中的他看到了生活中的清沏。虽然最初他只想得到她, 而现在这种愿望在变。不是变得没有而是变得更纵深更强烈,变得怎么样他自己也 不清楚。 “飘飘,如果您缺钱,我可以给您,我把什么都给您。” 雪飘飘像没有听见,两眼茫然地望着门。 “我泥树表哥来了。” 杨浩猝然回头,脸上显出惊慌的神色。门关得好好的,只是门帘微微地在动, 那是夜风透过门缝儿吹进来的缘故,不会是鬼魂来了。他迫使自己镇静。 “您是想把我吓跑?” 雪飘飘边下床边说:“吓跑了你,还会有别的男人,很多,只要我还年轻,还 活着。” 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您敢这样?”他抓住她的肩猛操,边操边喊。 汤米从外面回来,听到了那喊声。他的心揪紧了揪疼了揪碎了。 老太太猛然地从屋里出来,小声地说:“来,帮我把大缸翻过来,我倒要看看 里面有什么。他们就这样害了我一辈子。” 她原来不单是想用缸接雨水。可这会儿他没有那个心思。 “飘飘你没事吧?” 门从里面被踹开了。 “她能有什么事?不要缠着她不放!你们这帮狗屁男人!” 汤米的火气噌地上来了。东北人特有的冲动来得特别快。他冲上去抓住杨浩的 脖领子,把他从屋里扯出来。 “您要干什么?” “揍你!”吼着同时拳头就打下去。 汤米从小到大都没同人大打出手过。他此时面对的不是杨浩也不是另外一个什 么人,他不知在打什么,而他又必须打,他想打。 杨浩本想还手,可他听见雪飘飘在叫他。 雪飘飘异常冷静地说:“你不能打他。” 杨浩就没有打,只用手护住了脸。 汤米一腔的闷气总算出了,他停不住手,又接连打了几下。 马原已经睡下,听到响动跑出来,有点打怵。又见汤米没吃亏,也就没上前去 拉。 老太太看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时空就乱了。她跑下台阶要到后院子里投井, 可是那井早已不在了。 “我没养汉,真的,他自己跑进来,我没发现。”老太太小声地申辩着,没有 人听见她在说什么。 一院子人都出来了,没谁拉仗,都站在枣树下观看。 汤米住了手。他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可心里却舒坦多了。 “我打谁了?”汤米看到地上的人。 杨浩挣扎着起来,笑了两声。 “没事,像桑拿似的。” 汤米窘迫地后退了一步,希望雪飘飘别出屋。 雪飘飘当真没出屋。杨浩进了屋,说:“这家伙还真有劲儿,把我手机都踹坏 了。” 飘飘一眼也没看他。她坐在床上发愣,已重新换过了衣裳,一看就是要出门去。 杨浩的心痛已盖过了周身的疼痛。他希望能再有人揍他一顿。他甩动着汽车钥 匙,一手捏住飘飘的胳膊。那胳膊的细瘦使他不忍便放开了手。 “我开的是他妈的桑塔纳小车妓院!”他骂声很大,声音窝在院子里,久久不 散。 5 李老太太病了。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床。上了床,她就用被把自己蒙上,她看见 雕花大缸翻了过来。他儿子在嘲笑她,所有的街坊都在蔑视她讥讽她。她要辩解, 她要说话。 那件事压了她大半辈子,几十年她都没喘过气来。 这也许是对她的惩罚。可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反问自己。出事以后,她就不 断问自己,她怕自己护自己、说谎,她就用缝衣针扎自己的胳膊。 扎一针,她问一句:“您是有养汉的心吗?” 拔下一针,她回答一句:“我不知道想没想,我真的不知道。” “那男的真是您招进来的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我不知道。” 她的回答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她就反复地折磨自己。 丈夫自出事后第二天晚上就不同她睡了。她早就怀疑他外面有女人。 她能怎么样?她有口说不出。她还在好年岁上,没有男人不知该怎么活。可她 丈夫再也没跟她睡在一起。 她丈夫常背着人讥笑她:“我就让您难受。您只要跟别的男人说话,我大儿子 就会告诉我,他呢?他就会恨您。” 她自己的大儿子不再爱她,跟在她身后只是为了监视她。他从小就乐于干这个 差事,寸步不离他的母亲。他还会捉弄他母亲。 一次他悄悄跟她说:“张大个子总帮您干活儿,是您让他帮的吗?您告诉我也 没事,我不跟我爸说。” 张大个子是个很好的人,他谁的活儿都帮干。 她就像看见了毒蛇一样躲开了儿子的目光。 “您不回答,那就证明您同意他那么干。” 还没等她回话,他抽身就往他爸干活儿的地方跑。 晚上,她又挨了一顿好打。 “别打我,让我自己死吧!我是你明媒正娶的,不是野老婆!”事隔多年以后, 李老太太仍心有余悸,在病痛的昏聩中叨叨咕咕,把身体缩成一团。 6 小红毛家里也很有钱,他父母都是学者,常出国。但他自打走出校门便不再花 家里的一分钱,这一点他父母也很赞成。 小红毛有心让收容所把他遣送回家。那一阵子,他的心老是发毛,老是觉着家 里出了什么事,不是他父亲就是他母亲。他一直在等待坏消息传来,但一直也没等 来。他手头上的钱都帮了雪飘飘,想回家,却没钱,只好让公安局遣返。 南京在某些地方颇似北京,这两个都市曾经都十分显赫。小红毛这次回来才有 这个感觉,那让他很觉亲切。 家是久违了的,上了楼,小红毛便觉有些异样,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也 不太清楚。 小红毛按了按门铃,门好半天才开了。 小红毛几乎认不出母亲了。她眼中闪着冷冰冰的光芒,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 见了外面的警察。 “你父亲没被警察抓去,你倒是先给抓了。”她讥笑道。 这不是小红毛熟悉的母亲,他感到很突然也很意外。她一向很慈祥,从不肯伤 人。这变故他无论如何也请不出来。 警察问:“这是你儿子?” “我但愿他是别人儿子,可他偏偏是我的儿子。” 小红毛更惊讶了,要知道母亲一直以他为骄傲。 警察挤上前,“既然他是您儿子,路费您得掏。” 小红毛看见母亲脸上的讥讽更浓了,她无声无息地走进屋,拿了钱夹出来。 “要多少?” 这话声剑一样锋利,狠狠扎在小红毛心上。 当小红毛单独面对母亲时,他更觉家中出了大事。母亲盯着什么都狠狠的,脸 上没一丝柔情。 “你爸在跟一个比我年轻二十岁的女人同居。” 小红毛惊得从沙发上站起来。 “怎么,你们离婚了?” 小红毛一直认为,世上的夫妻都走散了,他的父母也会相守在一起。 “我不离婚,我要让他永远背着坏名声。和一个年轻女人同居?呸,也不看看 自己的年岁,连我都不能满足,还去讨一个小女人的欢心,他是色胆迷心了。” 小红毛更加惊讶,他从没听母亲说过一句粗话,她一直都是那么文雅,甚至没 有高声笑过。她跟父亲都是知青,是患难夫妻。他俩一直都很亲密,有时让小红毛 都觉得自己多余。他们俩现在居然分开了。 “妈,也许父亲是一时糊涂,他会回来的。” 小红毛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他让那个女人迷住了,怎会回来?除非我把他 杀了。” 小红毛从母亲那里看见了重重杀机。他毫不怀疑母亲会杀父亲。 “你杀了他与事无补,反而会毁了你后半生。” 她突然神秘起来,把小红毛拉到身边。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杀他很容易。” 小红毛眼前刹那间展现了杀人的现场,而他已成了同谋。他相信母亲说过的每 一句话。她从没对他说过一句谎话,并且她一向说到做到。 “你杀父亲,然后怎么办?” 她得意地笑了笑,露出了他所熟悉的温情。 “我把他放冰箱里。” “然后呢?” “把他一块一块煮着吃掉,那样他就永远是我的了。他在我身体里,就不会跟 旁的女人同居了。” 小红毛周身发冷,他想到自己有时喜欢什么喜欢到极限时便想把那东西毁掉。 “如果是那样,那我还不如先把你杀了。” 小红毛站起身就去厨房找菜刀。 母亲神色大变,惊恐万状,她猛扑到小红毛身上,企图拦挡他。 “孩子,你忍心杀你的妈妈吗?”她痛哭道。 小红毛哪里会真杀自己的母亲,他是没办法使她恢复理智才想这么吓吓她。他 硬撑着,他不能软。他一软,母亲就要强硬,早晚会走在刀刃上。 “你杀了父亲,难道你就忍心?” “那不一样。谁让他对不起我。” 小红毛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了理智的微鸣。他的心这时候才知道疼痛,疼得简 直是在翻搅。他“扑嗵”跪在地板上,像座山轰然倒塌。 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母亲,把他搂在胸前,呜呜恸哭。 小红毛没有劝阻母亲,她需要哭一哭。父亲出事后,她可能在任何人面前都没 提起过。她不会让别人看见她婚姻生活的漏洞。这一点小红毛很清楚。 她哭了有半个多小时,后来渐渐平静下来。 小红毛又看见了他从前的母亲,只是她是那么消沉,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十几岁。 “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凄惨而又有点难为情地说:“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阻止得了他吗?” 小红毛瘦削的脸庞像母亲年轻时一样清俊,但他的眼睛和鼻子长得都像父亲。 他把母亲扶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她身边。 “我不但不阻止他,我还会支持他。” 母亲此刻是宽容的,她没有抱怨他而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鼓励他说下去。小红 毛的泪水涌上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没有任其流淌。他可怜母亲。 “我们院有个卖猪头肉的小马,他跟一个叫王玲的女孩儿同居,他对她好得简 直不能再好了,可她末了还是跑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是她不爱他了呗。” “不是,她比从前还爱他,可她还是走了。如果爱变成一种负担和束缚,那人 们就会挣脱它,暂时出去透口气。你一直爱父亲,爱得无以复加,你在学术上又一 直高父亲一筹,常帮他修改论文甚至父亲研究成果中好多的试验数据都是你提供的, 连我都为父亲感到压抑。” “可我从来没小觑过他,我觉得为他做什么都不过分。” “你是这么想,可效果却不是这样。就是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也该有人权,让对 方都保持独立的人格,这样的爱才会长久,质量也会更高。” 眼泪很缓慢地在她脸上流。她竟然欣慰地笑了,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这是件 多么好的事情,而她却差一点去做傻事。 “我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她从前曾问过丈夫无数次。这次问自己的儿子, 心情很复杂。 小红毛轻轻扶住母亲的肩膀。 “你现在应该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如果父亲能回来更好,要是他想改变他 的生活,你应该支持他祝福他,不为别的,就为了你还那么爱他。” 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那是她心中的怨怒所化的,这样的结局她也不只一次 想过,可她就是做不到。现在她觉得心里敞亮多了。 “你父亲好没良心。”语气中疼爱当了主导。 小红毛笑了,“妈,你永远有我,有一天,我还会给你带回一个好儿媳,我们 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母子两人相对流泪,心中满是相知和理解。 母亲的情绪稳定后,小红毛又急急地回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