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雾里看花 1 杨春奇早起,推门就见大雾正从张广才岭余脉的谷地里弥漫开来,若烟若云, 稍带些雨星儿。他狠吸口气,脸也似雾罩一般灰蒙了。 雾更重,这么大的雾还真少有,高大绵长的张广才岭全没了,几步以外的生灵 景物也没了。偶有鸡叫,也不如往日的亮,像从厚布里传出,又像是被挫钝了。这 时马圈里有了杂乱的响动。杨春奇拔开圈插管,解下槽头的缰绳。十几匹马青麦般 潮涌,拥到当院,又都茫然了,刚刚院子还看得见,这功夫却消隐无形了。 杨春奇“呼”地怔住,这世界突然变得这么狭小这么单薄,一时竟觉得除眼前 这旧屋和这十几匹马,余外的一切都不曾有过。 杨春奇有种做梦的感觉。马群只乱一会儿,就有头绪地涌向院门所在。当杨春 奇走出院子,回身关院门时,突然感觉有些异样。 马群缓慢地出村,杨春奇跟在马后头,恍如隔世。走到防护林,“呼啦”惊起 几只老鸹,“呱呱”哀叫,给身后不远处的村子罩上无形的恐慌。 他感到瞎掉的那只眼痒极了,于是他心里更加害怕。每到他的瞎眼发痒时,他 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女人肥嫩的白身子,光滑得像条鱼。他站住,用手指去抠瞎眼, “看你还骚不骚?”他边骂边用力。 “春奇,你回北京吧,俺们娘几个能过。别为俺们挨累了。” 他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当真感到了一个肉身子。他周身火烧火燎,急切地说: “走哇,咱们到棺材里去。” 他看见棺材在淌血,伴着她的呻吟。淌啊淌啊,是一条孽河,深不见底。 “我怕呀,”她说,“我怕一个人过夜。” “那我就陪你过吧,再也不回北京。” “不行啊,你老婆说话间就来了。” 杨春奇愕了一愕,狠狠地朝那肉滚滚的身子压了下去。 他知道谁来也没用,回不回去只是他自己的事。世上的事最难办的就是自己的 事。最难了解的人便是自己。当他用那只好眼看东西时,内心里清醒无比也痛苦无 比。 杨春奇往路旁露水潮重的草丛里连吐三口唾沫,脸色更加阴郁。 走出防护林就是河岸。坝坡是石头砌的,缓缓的,二三十米长。石缝里长出许 多鸭嘴菜,这时节,细而多的枝叶四处攀爬。 人和马都喘喘地费力,湿漉漉的石面蹬不稳脚。本来离这儿几十步远的大坝西 头,有一条沙土路,直接通大草甸子,可杨春奇偏偏回回走这里。他是想,一上河 岸,大河就能十分宏阔地呈现眼前。那一片水啊,在漫长的日月里把杨春奇的精气 和活力全都掠去,却不见一丝痕迹。这让杨春奇迷惑中对大河生出几许幽怨几许尊 崇。然而,今天,杨春奇上至岸顶,心却被一阵沮丧揪住,眼前只有雾,团团地漫 绕。 坝面很平,没几步就走过去了。马群开始下坡。杨春奇犹豫地挪动步子,眼却 死盯着水面,企图穿透雾障望见水面。 杨春奇在迈第一步时就想,说什么也别摔了。他尽量把心思拢在脚上。马群已 呼啦啦下到坡底,他在临近水面的地方住脚,然后向西。 杨春奇觉着整个人都倾悬着,看不见的一只手在前面拽,另一只同样看不见的 手在身后推。杨春奇不能自主。他想到一句俗语。这一走神儿功夫,在离水边很近 的地方,当真摔倒了。一条腿跪进水里,一条腿拖在身后。 哪个冤魂孤鬼要索他的命呢?是秋容的男人吗?不会,他是病死的,到水里干 什么?一个死人也不会嫉妒活人。这想法来自杨春奇总是重复的梦,梦里秋容的男 人在暴开一片的雪地里翻滚,像在扼一个人的脖子。 他企图看清被扼的人,但却做不到,只觉自己喘不上气来。秋容男人恶狠狠地 对他说:“你要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女儿我就不饶你。” 这大雾差不多三年才出现一回,传言死鬼借雾掩体,到处抓替身,可秋容男人 才死了不到一年哪。这雾愣是有些怪。 杨春奇头浑僵僵的,他没马上爬起,乞求什么似的诚然不动。秋容的紫花小袄 在雾中飘忽,像他给老雪烧纸钱的火焰。 杨春奇在一阵惊慌过后,显出异乎寻常的平静。此时同别的农民没有两样,他 陷入深深的冥想之中。 孟秋容把所有活计干完,那时天就完全黑了。她回屋拢拢仍旧光亮的头发,搬 条矮凳坐在半尺多高的木墩旁边摸黑剁猪菜,边跟一旁乘凉的杨春奇唠嗑儿。 杨春奇大多时间都伴着眼眶的剁菜声,摇一把纸扇。那纸扇是孟秋容为他做的, 扇面是报纸,上面尽是些黑字。依孟秋容就让雪飘飘画几朵野百合,有放开的,也 有含苞的。杨春奇晓得,很生一阵子气。画什么野百合吗?分明是想死去的那个人 了。 不过想想,孟秋容也够可怜,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就死了汉子,她那样鲜嫩, 却跟了我在暗地里胡来,她太委屈了。 有时间热无风,蚊子多,杨春奇就在孟秋容身边拢起温蒿的烟火,那是细碎叶 子的米蒿,烟很浓,有股香瓜味儿,蚊子熏得很难近身。可孟秋容的眼最见不得烟, 不住地流泪,刚燃起就被杨春奇踩灭。 这一天也没风,一丝丝都没有。很多蚊子,可杨春奇怕孟秋容呛眼,就丢掉拢 火的念头,一心跟孟秋容闲话,一心摇扇。 “汪汪汪”狗冲院门咬几声,把拴它的铁链拽得哗啦响。 孟秋容:“咬谁?” 杨春奇:“哪有人,咬狂呗。” 孟秋容:“挺老实的狗,咋咬起狂来。” 杨春奇:“狗仗人势。” 孟秋容:“就俺还有势哇?” 两人半天没言语。又沉了半晌,杨春奇发恨地说:“让飘飘和小丫头考上个大 学,不就给你撑腰了。” 话落地,沉默又涌上来。 孟秋容长出口气,但她并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呕眶声紧密地响着,在静夜里显 得旷远。 “你说,沟沿儿的小女人还活着不?” “……” 杨春奇没做声。现在他更怕村里的闲言碎语,时刻准备逃离孟秋容的院子。 “那样的矮女人还有人要,真是天底下有剩男没剩女。” “可不是么,女人再不好,能给男人做饭、生孩子就是好女人。”杨春奇为谁 争理似的。 “也太矮哩,说是两腿才五寸长。”孟秋容在暗中笑了一下。 “瞎说,怎么也有一尺多。”能给男人生孩子做饭就是好女人么?他有些困惑。 孟秋容意识到杨春奇有些恼了,就转换了一个话题,“我听说,有些地方开始 包了,啥啥都包给私人,也不晓得这里包不包?” 杨春奇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偷眼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他就怕左眼发痒,那 瞎眼只要一发作,他就管不住自己,必得跟她在棺材里闹腾,直到把阳气泄尽才舒 坦。 于是两人浸在各自对承包的想像中。 他想,他要是在这里落户,他就跟孟秋容一起包块地,然后供两个孩子上学。 仍没起风,隐约可见的树影漆黑一团。三五只夏虫在最近处的什么地方烦躁地 叫着。这时狗又把链子拽响,使劲儿咬。院门外立一个人影。 孟秋容问:“是谁?”同时喝住狗。 院门“吱扭”一响,只听高声回说:“是俺,二子。” 杨春奇躲到黑影里去。 “哥哎,俺一家子全靠你啦,全靠你帮衬哩。”孟秋容为解二子心疑,热忱得 已经有点放荡了。 她提起水壶,给二子倒了碗水。 二子心里明镜似的,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孟秋容背上摸索。 杨春奇的脸胀得青紫,一动不敢动地看着二子。 “光屁股的伙伴,亲兄妹一般,还这么外道做啥呢。” “是哩嘛,是哩嘛。” 孟秋容木讷地点着头,希望他快些走。 孟秋容鱼般扭动身子仍旧剁菜。 杨春奇在暗处对自己的行为隐隐的有些厌恶。 二子狡黠地说:“我闻到杨春奇的气味儿了。” “竟睛说。” “我没瞎说,你要能拉下脸,我保证能把他搜出来。” “你有啥权干这个?” “我当然有权,他是坏分子,老百姓都有权监督他。他要是搞人家的寡妇还想 回北京,做梦吧?” “哥……”孟秋容声音细颤,似无意扶住二子的肩头,往他后脖颈儿吹气。 “哥哎,到屋里躺躺。俺娃住南炕,北炕空闲着 二子乐滋滋往里屋去,想着好事儿。 “哥你慢些个……”她拽住二子的袖子,希望杨春奇快些走掉。 外面很凉。大河淡弱的水腥似乎把空中的月也儒湿了。那月很像孟秋容的脸, 可眯眼细瞧又有些像自己媳妇那仍很光鲜的脸。两张脸在杨春奇眼前互换出现,晃 得他那只好眼胀痛。他劝自己忍了吧,忍了吧。 孟秋容望着横躺的二子失了主意,心里无限悲哀。 忽听二子说,“来……宝贝……孟秋容……来吧。你还是小姑娘时我就惦记你 了。” 孟秋容哆嗦着凑上前,推二子,“你走吧,快走。” 二子身子热热的,几乎全瘫在她身上。 “俺是灾星,你不怕倒霉?” 二子长得矮小,但却很有力,他把她拽倒在炕上。 “你是鬼我也要你。” 春奇春奇你快跑,要不就来把俺救下。 二子说:“快让我来解解馋吧。” 孟秋容只想哭,在暗中她的身子已给他摸了。 “不……”她挣扎着。 二子忽然来了气,“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干的好事?我只是不跟村里人说而已。” 她心里毫无主意。杨春奇就让人这样欺负她吗? 他把她拖上炕,往下扒她的衣裳。 她猝然地给了他一巴掌,因为她听到了杨春奇已出院门的声响。 二子给打愣了,骚情也给打弱了。 “你要是让我抓到咱们再说。” 他恨恨地走出院子,走了一段又跑回来。 “你悠着点儿,别让他干坏了,我早晚得收拾你。” 他快速跑进院子,推开红棺材盖,一股冷气冲得他倒退了两步,心里疑惑又害 怕,莫非这棺材里真的闹鬼?他鬼追似地跑掉了。 第二天,杨春奇醒来,心一下子就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揪住。屋里死般寂静。窗 外白茫茫一片雾气。那次大雾过后,天一连阴了四天。杨春奇疯找了四天。第五天, 有人在水库边拾到孟秋容的衣物,断言孟秋容投水了。慌张地找人要去捞。杨春奇 瞪大双眼,冲人群吼,“孟秋容没死,她怎么会死?” 那是他做男人最硬气的一回。 村人也大都相信了那些传言,对杨春奇又骂又唾,还想往上打报告。飘飘和小 丫头暂时都到泥树表哥家去了。 直到有一天,从后半夜就开始下雾。杨春奇近一时期总睡不好。这样的晚上干 脆睡不着。 杨春奇感觉他整个的人都给雾罩住,迷迷蒙蒙,浑浑旋旋。女人的种种好处似 乎都集中在孟秋容身上。 他和她倒进棺材里。他们那回没弄出任何声响。孟秋容雾一样来又雾一样去了。 杨春奇不信实,以为做了梦。可身上还分明遗留着她的柔情和一脉柔曼的气息。 她究竟是什么呢? 最后杨春奇似乎明白一个事儿。他的确不属于这个村庄,他注定是北京人,他 骨子里对北京的爱根本改变不了。他必然要回去。 天大亮后,孟秋容来找杨春奇。 “你以为我真死了。”杨春奇没起炕,吓得直往外看。 杨春奇觉得这种时候跟孟秋容在一起有种罪恶感。 “秋容,我也知道你不会死,那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她就哭了,扑在他炕前。 “我只想试试你对我咋样,我真后悔,我让你伤心了。” “秋容……”他看见了二子在往屋里看,吓得忙把她的头按到炕沿下。 “秋容你要是为我好,为我两个女儿好,就赶紧跳后窗走吧。” 二子晚上又去孟秋容家。 孟秋容把脸扭到黑暗处,任他轻薄了一番。 “我再也不嚷嚷你跟杨春奇的风流事儿了,你就放心吧。” 孟秋容在夜里无声地哭,只有飘飘知道。飘飘蒙着被不让自己哭出声儿。 雾卷着,滚着,飘着,越来越淡了。杨春奇党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远了,淡了。 抬眼正冲见很亮的一缕太阳光,眼前立刻便出现千万个金的花银的花。也不是因为 太阳还是大河已闪出波光,杨春奇黑寂的心境像是开启了一条缝儿,尤如阳光透过 雾一般。 这大雾后定是晴好的天儿。 有的雾,兆阴。有的雾,却兆晴。 在渐渐明朗的天空下,杨春奇摇头,然后静默不动。阳光在他的脸上撒下一抹 又一抹灿然。 他已下决心要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2 小清河的水位急聚下降,气味也不像夏天那般浓了。李山骑摩托车在河边的路 上走。有人在浑浊的河中捕鱼,鱼鳞上长着绿苔。他回来后,告诉院子里所有人, 不要上菜市场买鱼,更不能买炸好的鱼。 那样的水中也能生长鱼?汤米十分不解。 汤米想到先前在黑龙江时,他们村有用池水养鱼的,池水并不很浑,鱼还会缺 氧死去,一切都是这么不可思议。 水位降低后,露出的一部分河岸,没几天就长满了苍苔。一群乌鸦在河百上飞 翔,不时叫几声,让汤米心惊肉跳。有三只乌鸦落在浅滩上喝污水。河水的腐败气 息,也许正合乌鸦的口味。但是水中的化学毒素会不会威协乌鸦的健康?他每天都 要站在河岸上看一会儿,胡乱地瞎想一气。 晚上,因这里那里都有灯光,夜色并不黑,过往行人的脸面还能隐约看得清, 就是隐藏在大树后面的情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能看得分明。东边就是安河桥。在桥 上,是车灯的河,几乎没有断流的时候,总是暴满。灯光打进水里,一片迷离。 汤米还没走到河边就愣住了。他认不出那条河来了。 河上起了夜雾。 没有风,白蒙蒙的雾气几乎不动,车灯和河两岸的路灯射进去,便有无数的亮 翅小蛾飞舞不停。树木都在若有若无的烟里沉思默想。柳树披散着头发,很是温柔。 杨树枝桠很有力度地伸向四处,但又是非常地寻规蹈矩,一点也不张狂。要不是空 气中还存有河水怪里怪气的味道,那么一切都是有诗情的样子,会给人烦躁的心情 以亲切的慰藉。 夜行人骑着自行车匆忙地赶路,那大都是外地来京的。他们在各单位打工,比 当地人更辛劳,更能吃苦。他们回到住所,还要自己弄饭吃。吃过,躺在床上就睡 着了。也有一些小伙子和姑娘为使生活有趣儿一些,也为了消耗掉不断产生的青春 激情,结了帮在大路上乱逛乱吼。还有一些人要上夜大,为了将来能有个好前程。 不知为什么汤米总是很羡慕这些忙碌的打工人,他们为着生活努力,不像他整天只 有苦恼,却不知如何行动。 汤米那天夜里走出去很远,直到远离了人声,就是车也很少经过。河岸荒凉, 有几种秋天才叫的虫子在猛烈地鸣唱,水流淌的响动,好像发滞,那也许不过是汤 米的感觉罢了。 在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少女,她把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汤米想,她一定是睡着了。这样不冷不热的夜里,的确便于安眠。不过蚊子很 多,女孩子睡在外面也不安全。汤米生性不爱跟女子打交道,他也不愿意让人觉得 他是个沾花惹草的人。他于是把头扭开。 住宅区里很静,有许多家都熄了灯,屋里面的事情,不想也能猜得出。汤米心 里老是放不下那个坐在石上的少女,轻薄之徒随时都会向她走过去。他再次回头, 看见她依然没有改变姿势,仿佛睡得更沉了。他想他还是不走远好。 有什么东西使他产生了疑惑,禁不住往前凑了凑。 汤米突然失声道:“原来是飘飘!” 飘飘还是没动,不祥的预感使汤米几乎窒息。他把她的头扶起来,看清了她带 着微笑的脸,她是那样的睡意沉沉。 雪飘飘毫不费力就到了那个地方。那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太阳,只有怀着爱心 的人才闪光,有爱的地方就有光亮。在那里思念是彩虹,横亘在被思念人的头顶上。 泥树表哥头发很黑,脸也很年轻,他在哄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子玩儿。 雪飘飘生了火,但火本身并不闪光。她总是从火边抬起头,看看院子里的那两 个人。于是,她笑得安静又美丽。 “飘飘,你看你儿,淘气死了。” 雪飘飘宠爱地对他俩眨眨眼。 “你要说那是我儿,我就把他带走。” 泥树愣在那儿,看着飘飘。 “你还要回去吗?” “你很快就会跟我们在一起了。” “妈妈……” 当汤米再叫雪飘飘的时候,她却醒了。 “汤老师。” 她只叫了一声就把他的心叫疼了,他强忍着才没把她抱在怀里,她的样子像随 时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站起来走走。” “汤老师,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汤米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直是困扰他的问题。 雪飘飘非常轻地叹息一声,偏过头来,盯着他。 “还是回家吧。什么地方也不如自己的老家。在老家人的心不会虚悬着,看雾、 听雨也不会有那种令人欲死的惆怅。” 汤米很想哭,很想同面前这个女子抱头痛哭。他不是没想过要归乡,可是他如 何回得去?家乡已没他位置了。他曾在心里发誓不衣锦绝不还乡。 雾比刚才更浓,他希望雾气和夜色一起来掩盖他的面容,让他看不见他的心思。 雪飘飘不需要看也知道他,他们同样都是漂泊的人。 “其实,在自己的老家仍然能够做许多事,未必非得到北京来。” 他还想支撑,不想承认自己的思乡情绪。 “那你为什么不呆在老家?” 她把脸凑近他,像是在审视他,又像在欣赏他,只是她的语调里注满忧愁。 “在老家没有我的活路。” 她甜丝丝的气息飘到他脸上来,轻柔又温暖,如她的热唇。 “飘飘,我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我吗?我遇到了爱。”她美丽绝伦地看着他。 汤米半天也没言语,他在感受她的气息她的存在。他此时差不多已怀着一个恋 者的心情了,他感到自己的血在狂涌。 “爱非常容易受到威胁。”他说,脸在发烫。 “那就不是爱。” 他以为她看出了他的心思,脸更热了。他坐开了一些,看河雾和对岸的灯光。 一辆白色小车停在离他们不远的树下。黑了灯。汤米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从里 面出来。因为他实在是不能那么平静地面对她。她简直使他无法抗拒。但是好久也 没人出来。 雪飘飘缓缓地站起身,伸手去拉汤米。而他的眼睛还盯着小车。 “他们是不会出来的。咱们还是走吧。” “他们不出来在这里干什么?” 她把她的手突然握紧了,全身抖个不停。 “那里面在做一场交易。” 汤米傻乎乎地问:“什么交易非得在那里做?不会是贩毒的吧?”他也禁不住 捏紧了她的小手。 她把头歪在他肩上,小声说:“是贩毒的。不过那毒是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脸更加热胀,猝然松开了她的手。 “你想不想中我的毒?”她的热烈毫无铺垫。 有种很热的东西涌到他嗓子眼儿,使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她也反过来抱他,并喃喃地说:“这就对了,你除了是个作家,还是个男人。” 他干脆把她抱起来,急速地想把她抱到哪里去?他走下河岸,进入到没顶的草 丛中。 河雾包围了他们,河水难闻的气味儿突然刺醒了他的意识。 “在北京偏僻的街区里不知要停着多少这样的小车,就连一些大学校园里也停 有这样的车。你不要觉得惭愧,该惭愧的是他们。”她鼓励他。 他们立即被浓烈的青草气息给弄昏了头。 “飘飘,你爱我吗?”他浑身都热起来,把脸贴在她脸上,呼吸十分急促。 雪飘飘心中有种难言的感觉,她的那种昏沉感更深地攫取了她,现实感迅速逃 离,只有一点意识还残存着。 “你真有意思,这种时候还说什么爱不爱。” 汤米的心让她这句话伤着了。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做得过格了。他依旧把她抱 起来,顺着河岸的斜坡往上走。 雪飘飘说:“我只能跟你一次,真的。” 汤米毫不犹豫地说:“一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资格做你的汤老师了,所以还 是不做吧。” 她从他的臂弯里跳到地上,随后将他的手死死地握住。 蒿草没了他们的头顶,使他们全都丧失了空间感。所有的喧嚣、浮躁、忙乱和 挣扎都没有了。只有一河的浓雾和两个彼此怜惜的人。北京这个概念已经淡去,它 所带来的一切虚荣和伤痛也全都不复存在。黑暗使两个人更看清了对方,希望永远 不被路灯或星月之光所照耀。 “好哇,烂货在这儿快活呐?”随着一声吼是敲车盖子的声音。 汤米慌慌张张离开飘飘。 飘飘叫道:“你别走,是李山。” 李山猛用脚踹小白车,大骂不止,等车门开了,他把于世红揪出来,照着脸就 打。 李出从另个车门出来擎住了他哥的手。 李山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本来是在跟踪飘飘,在监视她。他见飘飘坐在 大石头上刚想过去就见着了汤米,并看见他把飘飘抱下河岸。他又嫉妒又幸灾乐祸, 这下可以拿捏飘飘了。 他想看汤米精彩的戏,可末了也没看着,直着急。路过小白车时他猛听见女人 的呻吟声。 他冷汗忽地涌出来,他听出那是于世红的声音。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那小白车是 他兄弟的。北京的小白车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