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场部礼堂(5 )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 借论文又不是新鲜事,留学生里就发生过。若是借论文给街上拉差头的车夫, 让他去挣教授的工资,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给像他大卫这样的人,是本着了解他 大卫的学术水平的前提,借给他就叫临时通融。否则,就忍心让他大卫一家五口 饥寒交迫吗?不是这个道理吧?让孩子永远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而吃不上奶,更 不是这个道理了! 焉识这才明白大卫要管谁借论文。这类无耻事物的确不是大卫的独创,留美 学生对这类无耻确实看得开。大卫确实有足够的学术水平写出他那样的论文。也 许写出比他更好的论文。 焉识抬起头,大卫的脸是空白的。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白成这样。 焉识唯唯诺诺,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但凡他陆焉识有 一点办法来把这桩无耻事物看得开些,想得开些,他陆焉识一定会那样看,那样 想。 大卫马上有现成依据:焉识的一个同事把英国十八世纪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纪 的狄更森都当成一个人,这样的人稳稳地挣一份教授工资! 焉识心情变得很坏。他的老朋友这样潦倒,因为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孩子 断了奶。他真觉得对不起大卫,但他实在做不到出借论文。因此他觉得做不成一 件事来使他对得住老朋友大卫,对得住他从未见过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焉识,假如你这样求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论文,借一两篇给我,对你没什么,对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陆焉识还有什么?就剩书里学问里这一点福地,你们还不放过。大卫说 焉识变了,曾经多慷慨啊,拿交学费的钱给他买眼镜。 焉识再次诚恳抱歉;他可以再给他买眼镜,要多少副买多少副,不过论文不 借。 大卫表示遗憾,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 俩的。焉识又坐了一阵,后悔自己没有拿些钱给大卫。 焉识在咖啡馆打了几个电话,向美国同学会的熟人打听大卫?韦的住址。住 址有了,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大卫?韦的家,给他一些钱。他希望自己能在到达 大卫家之前做一个决定:借,还是不借给他论文。街道上湿粘粘的,秋天的落叶 已经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劝自己看开些,想开些。人品学品真那么重要?掺不 得无耻?回到国内他发现学界到处是文阀们的无耻,他们最起劲的就是笔墨官司, 报纸杂志上都是他们躲在俏皮后面的谩骂。哪里没有无耻?帮着大卫无耻一回, 还让无耻行了好,施了善。无耻能给大卫的孩子付牛奶账,那可是积德的无耻。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寻访大卫?韦。晚上九点多了,大卫家却一个人也 没有。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天晚上大卫开不出晚饭,全家到丈母娘家吃泡饭酱菜去 了。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 明白,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陆焉识。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性专栏, 谈人类语言发展的趣事。上一期专栏提到日本语言的发展。他看不出专栏怎么触 犯了民族大节,让这个骂手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地骂。杂志是三天前 到达图书馆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闻至此,整整挨了五天的 骂!这就不难解释一些学生的交头接耳了。一个礼拜的课堂都在轻微躁动。几年 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变了学生们,想要毁哪位教授,就给他个 “汉奸”骂名。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他把那本杂志一推, 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美国 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娱乐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 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 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 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有的是无耻,总是找得到无耻来与无耻合作。焉识写了篇 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 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 的古埃及文字时,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非洲各种语言。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 非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一有版 面就登。 几天过去了,再打听,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陆先生的答辩过 了时间,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 他交锋,更有了陆焉识之所以是汉奸的证据:语言从来是人类一些人奴化另一些 人的手段,看看“最后一节德语课”吧。焉识苦笑:重新给自己命名的大卫?韦 说得没错,只不过和他陆焉识是各说各的。 春天的欧美同学会上,焉识不再是个人人宠爱的大毛头。学校里也不同了, 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来嗲溜溜地揩油,让焉识请她们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 啡。一天焉识到美国会馆看新到达的英文杂志,一本《生活杂志》成了他面孔的 屏风,听见几个人商量去闵行打猎,苦于找不到汽车,焉识从《生活杂志》后面 露出头,说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车。大家讪讪的,说不过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 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 手做自己的朋友。这个好心者给他写下了一家杂志的地址电话和两三个人名。他 们的杂志会支持焉识的。焉识读过那本杂志,也时常跳出些骂手,骂得漂亮些, 风度翩翩些,不骂人的时候,小说、诗、论文也都看得过去,但他们不骂人的时 候比较少。他没有去找对手的对手。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总是可以晚一点 失去他的清高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