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电影(2 ) 你从来没见过比冯婉喻更安静的人。无论她读书、写字、结绒线,以及后来 抽香烟,都能静在那里给人去画她。如果抓住这些时刻,不惊动她,笔头快点的 画家肯定能完成一幅幅肖像。 我祖母冯婉喻和太祖母冯仪芳的故事,我多半是从我父亲和大姑母丹琼那里 听来的。也是由于什么由头提醒了他们,比如谁说话弦外之音过多了,大姑母或 我父亲便说这是恩娘的话嘛。冯仪芳是个最会说话的女人,你明知她在说难听话 可还是觉得她的话说得好。冯婉喻作为她的媳妇和侄女苦死了,天天沤在那样的 话里,总不能朝说得好听的难听话发泄呀。所以冯婉喻当时要对付的不是陆焉识, 而是冯仪芳。陆焉识她怎么会去对付呢?他是她的神。十多岁她在老家就知道小 姑家有个叫焉识的少爷,有一天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从学校回来全家出动看戏去 了,他坐在大门口台阶上背下了小半本字典。这个焉识常给老师私下叫去,专门 给些偏题让他做。这个焉识少爷小小年纪就亲政,把马上要被赶回娘家的继母救 了下来。冯婉喻对陆焉识,不求亲近的原因也在于她把他当神。对于神再喜爱都 不能没高没下,有点距离是对的。因此陆焉识被发配到大荒草漠,一去几千公里, 对冯婉喻影响不那么太大,反正原先也是远远地欣赏膜拜的。在陆焉识被判处死 刑之后,她得到噩耗瞒着三个孩子去监狱探望焉识。她问刑期定了没有,他说不 知道,一般都不知道,只知道假如夜里被带出监号,带到地下室去过堂,就差不 多了。那种半夜被带走的人从来没回来过,第二天他的行李会被取走。婉喻回到 家就把陆家的房子抵押了,买了一份份礼物,一家家去送。也许是她送礼送出了 成果,也许归功于焉识在监狱袜子厂搞的革新,焉识的死刑被缓到两年之后。婉 喻的心定下来,两年时间,够她提着礼物走门串户,也够她在一家家客厅里静坐 了。婉喻求情也是静静的,厚礼往茶几或方桌上一供,首长大人,您看着办吧。 冯婉喻在1955年早春的一天走出家门,晚上回来,就是个学杂工了。做杂工 没关系,什么都有个开始。她静静地苦,跟恩娘学的持家本领真好用,打开门, 出来的陆家孩子们一个顶一个地体面。一天婉喻跟校长在楼梯上碰上。她说她读 过师范二年级,国文和数学都教得好。校长从来没听过谁的自我介绍比眼前的女 学杂工更简短清晰,并且被宣读得如此安静。一个星期后,这所中学里出来个叫 冯婉喻的代课老师,什么课都能代,连体操都能代。 婉喻从来不跟她的孩子说她怎样含辛茹苦。孩子们只看见她一夜抽出多少烟 头来,为了读俄语。学校缺俄语老师,会了俄语可以从代课老师转正。她在用一 年零八个月通过俄语资格考试时,陆焉识再次被减刑。减过的刑叫做“无期”, 她对孩子们解释。婉喻为了这个“无期”带着孩子们庆贺一晚上。“无期”有无 数好处呢!“无期”也可以理解为不定期,不定期就说不定是明天。明天可能就 是焉识的释放日,为什么不可能呢?可焉识被“无期”带到几千里外的大荒草漠 上去了,那也是好的,不必缩在又潮湿又阴暗的监房里,夜里翻身必须喊“报告” :“无期”意味着动作的自由。大得没边的大荒草漠,总是够你动作的。 就在焉识走到场部礼堂大门口的时候,二千五百公里外的婉喻摸了摸胸口: 棉衣下面一小块梗起。恩娘去世的时候,把这个项链给了婉喻,心形的坠子里, 一张小照褪色了:十九岁的焉识和十八岁的婉喻。算是两人的结婚照。焉识登船 去美国前照的。婉喻心里怎么会装得下别人?跟照片上翩翩的焉识比,天下哪里 还有男人?她突然间想,不知焉识此刻在做什么。 焉识在场部礼堂门口拍打浑身的雪粉。礼堂没有门,观众的入口挂着厚草帘 子,一撩,才发现“门”在帘子里面,“门”就是人的脊梁:一具具躯体挤在一 块,竖成了一扇“门”。这个“门”不像一般的门,它无法打开。老几的身体穿 墙凿洞地往里进。整个礼堂挤成了实心的,每平方尺地面都站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