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监狱门诊部(2 ) 邓指见老几的脸走了样,倒下也倒得蹊跷,便上来查验。大棉袄胸前的纽扣 只解开到第二颗,邓指动作立刻轻了。邓指吓坏了:老几不老呢,很嫩——没有 表皮的老几粉粉的,露着游丝般的毛细血管。邓指一点一点地剥下老几的棉袄、 棉裤,从里面剥出个血人来。犯人们都没有内衣内裤,他们的内衣内裤就是他们 的皮。贴着那层皮,套上棉袄棉裤,面子的粗糙别人知道,里子粗得多么像油毛 毡只有皮肉知道。里子里填塞的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被回收过多 少回,早就失去了弹性和柔软。那样的“油毛毡”泡上汗,汗又结成盐,盐再经 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深冻。从七大队到场部礼堂,再从场部礼堂回七大队,加上迷 途的一大段路,来回三四十公里,就算老几个大腿长,一步一米半,也有两三万 步,每一步老几的皮肉都给“油毛毡”里子锉一下的话,那就是两三万锉。于是 老几完全就成了一句俗话的写照——“不死蜕层皮”。 邓指没见过如此之大的创面。他微微张开两个手掌,老几成了个他没法下手 去拾掇的物体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认为老几的选择余地不大,他撑得了也得撑,撑不了也得 撑,反正是必须撑起来混进干活的人群。一混进去就好办了,老几可以在任何一 个当口倒下,再由邓指发现,送进监狱门诊部。 一切都按邓指和老几两人商量的实施了。邓指在八点半把六中队犯人从大墙 里往砖厂赶的时候,老几就忍着剧痛慢慢移到了厕所。上厕所是犯人们唯一的休 息,因此厕所总是热闹繁华。老几听见有人来上厕所了,赶紧跨出门,倒在了雪 地里。天天有人像老几这样倒下去,由于饥饿或者疾病。上厕所的犯人看看老几 一会死不了,也就不慌了,让老几先躺着等一等,他们解了手再救他。 老几在一小时后给安置到了监狱门诊部的病房里。梁葫芦隔着好几张床以及 床上浮肿或积满腹水的身体跟老几问候,高呼“热烈欢迎”。 因为这两天死的病号多,所以老几得到了床位。病房里靠两边墙垒砌了两排 炕,人躺得肩膀挤肩膀。虽然有灶眼,但病人太多,烧炕就免了。地上铺了一层 青稞秸和芨芨草,也睡了一排人,因此狱医和一个男看护得踮起脚尖才能在病房 里辟出路来,把老几运送到老几的床位。狱医一边给老几测这个,量那个,一边 跟看护讨论老几的伤势:“伤得太奇怪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擦伤啊… …这么冷的天怎么长得好呢……这么冷的天好肉还冻成烂肉呢……” 梁葫芦躺在窗下的床位上,称心如意地对老几说:“这叫爷儿俩好吧?一个 头上蜕了层皮,一个身上蜕了层皮,合一块儿才是全乎人!” 一针镇痛针下去,老几睡到了傍晚。睁开眼看见梁葫芦坐在他脚头,为他守 着一份午饭,一份晚饭。病号犯人每天加餐,加一碗营养汤。青海湖湟鱼熬的汤。 冬天犯人的捕鱼队要用炸药炸开湖上的冰,才打得起鱼来。原先鱼是不给犯人吃 的,因为一个省的几千万好人都不够吃。后来犯人饿死的太多,病了的犯人也就 有了吃湟鱼的口福。到了老几端上这碗鱼汤的时候,青海湖的湟鱼已经快灭绝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鱼类,一岁长一两体重,十多岁的鱼不过一斤来重。因此每条鱼 一年长的那一两肉就有一个省的几千万张嘴等着,怎样长都来不及,怎样长都不 如赤字长得快。 葫芦的后脑勺包着纱布,像个白色的瓢。葫芦头挤到了老几和一个肠梗阻病 人之间,嘴巴对准老几的耳朵,一股股滚热的带鱼腥的气流形成一个句子,进入 老几的意识。梁葫芦问他,跑都跑出去那么远了,为什么不就此跑掉。老几不理 会他。不下雪都那么难跑,何况冰天雪地。梁葫芦听见了老几心里的抢白似的, 又用气流说,红军过草地连棉袄也没得穿,吃的就是草。老几还不理他。他又说, 万一碰上游牧的藏人,他们给你吃给你住,不收钱,说不定还用牦牛驼你一截。 老几看看男孩,他说得有形有色,好像他跑过一样。就是有劲头老几也懒得 给小凶犯讲狼和他的遭遇战;别说他的劲头都丢在昨天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