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嘎牙子于子夜时分敲响了刘老根的窗子,焦急地叫着:“老根叔!老根叔!” 过了一会儿,刘老根披着衣服出门:“五更半夜的你喊啥呀?” 嘎牙子结结巴巴地说:“出……出事了,夹着一个。” 刘老根没听懂,睡眼惺忪地问:“夹着一个?夹什么呀?” “一个偷蛤蟆的,踩上我下的夹子了。” 刘老根听了一惊,立时精神了:“啥?你真下夹子了?” “我就下了一盘,那小子也太准了,一脚就踩上了。” 刘老根气得一跺脚说:“我当初不让你下夹子,你咋就不听话呀!夹成啥样啦?” 嘎牙子又结巴起来:“好……好像骨头折了。” 刘老根又是一惊:“啊?人呢?” “送……送卫生院去了。” 刘老根二话不说,抬腿向院外走去:‘你们哪,尽给我捅漏子!“ 刘老根一出去就是一宿,天亮时才和嘎牙子回家。两个人走进院子时,刘二槐 从屋里迎了出来,问道:“夜里我听说夹子夹着人了?把谁夹啦?” 刘老根苦苦一笑,说道:“冯乡长的小舅子。” 刘二槐的头顶仿佛炸响了一声闷雷,惊呼道:“啥?” 早晨,刘老根走进办公室刚刚坐下,冯乡长的小姨子就领着几个汉子闯了进来。 为首的汉子冷冷地问道:“你就是刘老根吧?” 刘老根看了他们一会儿,点点头说:“是我,你们是谁呀?” 汉子大声说道:“我们是受害人家属,来找你讨个公道。” 刘老根马上知道他们是谁了,不温不火地问:“讨什么公道?” 冯乡长的小姨子拍着刘老根的桌子嚷道:“你们凭啥往山上下夹子?那山是你 们家的呀?仗着有俩臭钱儿你们就欺负人哪?” 刘老根平静地说道:“山是国家的,被我们征用养蛤蟆了,我只知道山不是你 们家的,你们家的人五更半夜到我们蛤蟆山去干什么?” 冯乡长小姨子大声喊起来:“我们夜里上山撒泡尿,谁知道你们那是蛤蟆山? 你们把我弟弟的骨头都夹折了,你们得赔我弟弟的脚。” 刘老根等冯乡长的小姨子静下来后,微笑着问道:“我听说那小伙子是冯乡长 的小舅子,你这个姐姐是哪一个呀?是冯乡长家的?” 那小姨子马上否认:“我不是冯乡长家的,你管我是谁家的!” 那汉子也拍响了桌子,说道:“你少扯没用的,痛快儿地赔钱!” 刘老根笑呵呵地问:“赔钱?赔什么钱?” 冯乡长的小姨子举起手来一样一样地数着:“赔惊吓钱,赔遭罪钱,赔接骨钱, 赔吃药钱,赔走道费劲钱,还得赔拄拐钱!” 刘老根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该赔的倒是不少,可我一分没有。” 汉子急了,指着刘老根的鼻子说道:“没有我们就告你的状!把你扔进去!告 诉你,我们法院里有人!” 冯乡长的小姨子忙捅了汉子一把,小声说道:“说这个干啥呀?”说完又对刘 老根说:“你花俩钱儿这事就平了,要不的真把你送进去!” 刘老根冷冷一笑,明知故问:“送哪儿去呀!” 冯乡长的小姨子没好气地说道:“你说送哪儿去?送号子里去!” 刘老根笑了,笑得十分自如:“我不花钱平事儿,法院里我也没人,愿意告你 们就告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样把我送进去厂刘乡长小姨子急了,对几个汉子说 :”他不给钱咱们就不走,来,坐下!“几个人大摇大摆地坐在沙发上。 汉子橹起袖子说:“你不给钱也行,把下夹子的人交出来,看我不擂死他!” 刘老根威严地问道:“你敢吗?” 汉子说:“你交出来,看我敢不敢!”这时其他人也起哄般地喊道:“你把那 小子交出来!快交人!” 刘老根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喊道:“你们想干啥?你们到我这儿胡闹就是犯 法!你们知道不?”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冯乡长的小姨子最先醒了腔,讥笑他说:“吓唬谁呀,你们伤人才犯法呢!” 刘老根一抬手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冯乡长的小姨子冷冷一笑,把头躺在沙发上,几个汉子也跟着效仿。 刘老根没办法,打电话叫来了保安。几名保安跑步来到刘老根办公室,为首的 一个向刘老根“啪”的一个敬礼:“经理,我们来了。” 冯乡长的小姨子故作镇静地把嘴一撇道:“熊样儿!” 刘老根站起身对保安说:“他们几个想坐这儿歇歇,你们照顾着点儿,我出去 办事了。”说完抬腿走了出去。 刘老根离开后,保安立即把那几个人拧着胳膊推了出去。 刘老根吃官司了,伤者家属告到了法院,法院传刘老根以被告身份到庭。刘老 根接到传票就进城了,十八道沟立时炸了窝。 丁香傍晚时分由乡上回到村里,听到消息后马上跑到了刘老根家,一进门就急 着问道:“二槐呀,听说你爸吃官司了?” 刘二槐正坐在炕上发呆,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别看了香平时和刘老根使性子吊脸子,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是义无反顾,急切地 问:“不是嘎牙子背着他下的夹子吗?你爸有毛病吗?” “谁知道他有没有毛病,反正人家黑上他了!” 丁香急得在地上直转圈,嘴里哺哺:“这咋整……这咋整……” 法院开庭了,原告席上坐着一个瘸子,脚上箍着石膏身边放着两个木拐,冯乡 长的小姨子和那几个汉子坐在他身后的旁听席里。 法官、书记员等人走了进来,坐在审判席上。法官看了看空着的被告席问道: “刘老根还没到吗?” 冯乡长小姨子立即煽动说:“这刘老根也太目中无人了,法官你缺席审判吧。” 话音未落,刘老根走进来说:“别介,我来了。”他看了看那几个人说:“原 告坐那边儿了,我就得坐这儿了。”说着坐在被告的位置上。 法官说:“原、被告都到了,本庭现在开庭,就峡谷山庄下夹子伤人一案做法 庭调解。被告刘老根,原告魏四儿告你下夹子伤人,我们经过研究,决定对你们之 间的纠纷进行调解,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刘老根点点头道:“说吧,要我怎么配合?” 法官说:“原告的脚已被夹伤,提出赔偿五万元,你同意吗?” 刘老很严肃地摇摇头,缓缓地说道:“我不同意。他的脚是偷蛤蟆夹伤的,他 明知道下了夹子还去偷,这怪不得别人。” 冯乡长的小姨子又喊起来:“不对,我弟弟没偷蛤蟆,四儿,你对法官说你于 啥去了。”瘸子马上撒谎说:“我上山去撒泡尿。” 刘老根讥讽地说道:“五更半夜的你爬到山上撒尿,你倒是不嫌费事!” 瘸子眼珠转了转说:“我看大道上呜呜过车,我得讲文明吧?咋能在大道上尿 呢?就爬到山上撒了。” 冯乡长的小姨子又嚷道:“你说我们偷蛤蟆,有什么证据?抓贼要抓赃,我们 偷的蛤蟆在哪儿?” 法官也说:“是啊,刘老根,你能拿出赃物吗?” 刘老根指着瘸子说:“当时他被夹子夹得直叫唤,谁还顾得上拿赃物哇?再说 那蛤蟆长着腿儿,自己也会跑哇!” 法官明显倾向瘸子,问刘老根:“没赃物,咋能说人家偷蛤蟆?” 刘老根心里不满,对法官说:“法官,我那山上已经养了蛤蟆,能随便上吗? 退一步说吧,就说他们家猪圈,我随便进去行不行?” 冯乡长的小姨子说:“你进我们家猪圈撒尿随便!” 刘老根觉得无聊,挥挥手说:“行了啥也别说了,是不是偷你们心里都明白。” 冯乡长的小姨子说:“我们不知道你山上养了蛤蟆。” 刘老根说:“就算你不知道,你总认字儿吧?山下贴了告示啦!” 冯乡长小姨子说:“你去看看,告示在哪儿?” 刘老根想了想说:“那就是让雨浇了呗。” 法官对刘老根说:“刘老根呀,你没有证据,就不好说人家是偷蛤蟆,可魏四 儿的脚确是夹坏了,我看你还是让一步吧,这事儿纠缠起来对谁都不好。你说呢?” 刘老根说:“不行。我不能给小偷赔钱。” 冯乡长的小姨子说:“法官,刘老根不听劝解,你们就判吧。” 法官终于火了,一拍桌子说:“肃静!” 嘎牙子领着一大群村民出现在法院门前,还打着两条横幅:一条写着“老根无 辜,小偷有罪”,一条写着“蛤蟆是我们大家的”。 嘎牙子向村民喊了一声:“都坐下。”村民们齐刷刷坐在地上,动作整齐,表 情冷漠,气势庄严。 很快,刘老根与法官就从屋里跑出来。法官威胁地瞪着刘老根说:“刘老根, 你这是干啥呀?我告诉你,你要对此事负责任!” “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呀!我负什么责任?”刘老根又问嘎牙子:“嘎牙子, 谁让你们来的?” 嘎牙子气壮如牛,冷冷地说道:“没谁让,大伙儿要来帮理,这就来了。” “没事儿闲的呀?都回去!” 事情闹得这么大,冯乡长一直不知道,因为他以看病为由出去逛了一圈,回家 后听到这事吃惊不小,马上把瘸子和小姨子等人都叫来臭骂了一顿。冯乡长骂完了 还不解气,走到瘸子面前默默地看着他,然后扬起手赏了他一个嘴巴。 瘸子被打得一愣,怔怔地问道:“姐夫,你咋打我呀?” 冯乡长恨恨地说道:“我就打你!不知寒碜的东西,偷人家的蛤蟆,还有脸去 告状,惹得村民到法院静坐,全县都知道了!” 小姨子在一边说道:“姐夫,我们也是想给你赚脸儿啊!” 冯乡长眼睛一瞪:“狗屁!我用你们给我赚脸儿?明天赶紧给我到法院撤诉!” 他是精明的,这官司打起来对他太不利了,即使胜诉也是耻辱。 冯乡长压下了官司后,马上给刘二槐打了个电话,令他马上到乡里来谈话。他 想以另一种方式讨回自己的脸面。 刘二槐一进门,冯乡长就愁眉苦脸地埋怨道:“我说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 村民到县法院静坐?” 刘二槐忙说:“我不知道,是嘎牙子鼓捣的。” 冯乡长拍了一下桌子,煞有介事地说:“出事儿的是我小舅子,我不好说什么, 这要是别人我早就不干了!干啥呀?你们把人家的脚夹了还有理啦?下夹子就是故 意伤人,伤人犯法你知道不?” 刘二槐赔着笑脸说:“乡长你别生气,你说咋办吧,我听你的。” 冯乡长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放缓了语气说:“我已经把魏四儿扇了,让他今 天就到法院撤诉。哎,我这可是大义灭亲了呀!你们呢,也配合配合我,给他点儿 医药费,让他就坡下驴得了。” 刘二槐眨了眨眼睛问:“那……得给多少呢?听说要五万呢。” 冯乡长貌似公允地说道:“五万个屁,给五千得了。” 刘二槐暗自高兴,心想花五千把事平下来便宜死了,就说:“行,我爸不给我 村上出。” 冯乡长马上严肃了,眼睛一瞪手一伸说:“你少扯!村上出那不是烫我吗?必 须你爸出!” 刘二槐领回了乡长的指示,心里盘算着如何说服父亲拿出五千块钱了事。想来 想去没想出太好的办法,便决定给父亲买一瓶好酒,等他高兴时再见机行事。钱都 在了小满手里管着,刘二槐便撒了个谎,说是要给冯乡长送礼,让了小满去峡谷山 庄买一瓶五粮液。丁小满信以为真,托一位老师去峡谷山庄把五粮液买回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二槐问了小满:“哎,我让你买的酒买了吗?” “下午刚买回来,我让代课的王老师去买的。干啥?” 刘二槐一伸手说:“拿出来,给爸喝。” 丁小满诧异地问:“你不是要送冯乡长吗?” 刘二槐嘻笑地说:“送什么冯乡长啊,我要说给爸喝你能买吗?” 丁小满马上绷起脸说:“自己喝这么贵的酒?日子不过啦!” 刘二槐嘻嘻一笑道:“唉呀,什么贵贱的,快拿出来吧。”丁小满不再说什么, 赌气地拿出一瓶五粮液放在桌上。 这时刘老根走了进来,看着桌上的五粮液问道:“咦,这咋个意思?” 刘二槐极力讨好父亲说:“魏四儿撤诉了,我老爸赢了,还不该庆贺庆贺?” 刘老根得意地拍拍儿子,笑呵呵地说道:“行,像样儿!哎,你还别说,我忽 然有体验了,这人啊,还真是喜欢溜须的!” 刘二槐笑眯眯地拧开瓶盖,问刘老根:“咱爷儿俩都咕嘟唆?” 刘老根美美地点头道:“嗯,咕嘟喽。倒吧!” 刘二槐拿起酒瓶子又放下说:“爸,你猜这酒哪儿来的?” 刘老很想了想,然后就看了小满那张脸,他发现儿媳妇好像不太高兴,就猜想 这酒是买来的。于是说道:“还能哪儿来?败家!买的!” 刘二槐摇摇头:“错了,是冯乡长给你的。” 刘老根一愣,马上警惕起来:“冯乡长?啥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二槐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了:“爸,你知道魏四儿为啥 撤诉吗?是冯乡长下的令。冯乡长说他这样做是出于对你这个农民企业家的爱护, 他要维护你的形象。他还要咱们再配合一下,咋地也给人家个台阶儿下。” 刘老根马上问道:“咋给?” 刘二槐沉吟了一下,然后断然说道:“给五千块钱医药费。” 刘老根沉默了……几秒钟过后,他突然拎起酒瓶子,一扬手扔在地上。伴随着 一声脆响,刘二槐和丁小满都目瞪口呆。 刘老根把饭碗往丁小满面前一推说:“小满,给我盛饭。” 丁小满没给刘老根盛饭,而是狠狠瞪了刘二槐一眼,然后对刘老根说:“爸, 这酒是我买的,花了二百多呢。”说完站起身离开。 刘老根怔了一下,盯住儿子间:“这酒到底是哪儿来的?” 刘二槐一言不发,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站起身也走了。 刘老根扭头看着地上的碎瓶子——一块大玻璃片上汪着一汪酒。他拿起酒杯走 过去,心疼地把残酒倒进酒杯…… 嘎牙子要出去学二人转。这天晚上,他来到刘老根屋里,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 他。两个人坐在炕上,轻声地说话。 刘老根叹息一声说:“嘎牙子,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说话呢,往后可别再 惹祸了。这大夹子夹得可真是地方啊,夹在冯乡长心上了。” 嘎牙子抬头看了刘老根一眼说:“我也不是照他小舅子夹的呀,他小舅子偷蛤 蟆能怪着别人?” “事到如今啥也别说了。嘎牙子,蛤蟆山你是不能呆啦,得防备那些人算计你。” 嘎牙子点点头道:“嗯。蛤蟆山我不呆了,这村子我也不呆了。” 刘老根一愣:“你说啥?那你上哪儿去呀?” “我出去学二人转。” 刘老根又是一愣:“啥?你也要学二人转!” 嘎牙子又点点头。 刘老根沉默了,然后摇摇头笑了一下:“这是为啥呢,咋都务上这条道了呢?” 不等嘎牙子说什么,药匣子拎着一塑料桶白酒进屋了。刘老根便和他打招呼: “匣子来啦,你拎的啥呀?” 药匣子放下酒桶说:“白酒,你不是说这酒好吗?我给你拎来一桶。” 刘老根皱皱眉头说:“你咋又整这事儿啊?有话你就说话,你拎一桶白酒来烦 不烦人哪!” 药匣子嘻嘻笑着:‘你要是心烦,那我就拎回去呗。“ 刘老根一挥手:“快拎回去。” 药匣子站在地上没动:“我肯定拎回去。那你看卖酒的事儿……” 刘老根想了想说:“你把酒从烧锅捣腾来,再把药泡上,就算完活儿了,卖酒 的活儿得归人家餐厅。” “我不卖也行,一心把酒给你泡好。我都琢磨了,用大缸装酒,就跟古代酒馆 似的,游客保准觉着新鲜!” “用啥装都行,你就定吧。” 药匣子眼珠转了转,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 刘老根心烦得不行:“唉呀,有话你就说,‘可是’个啥呀?” 药匣子这才吞吞吐吐地问道:“那……我算不算员工呢?” 刘老根反问:“你不是没脸干了吗?” 药匣子有些不好意思,说:“在早是没脸干,现在我又有脸干了,在家闲着腻 歪。” 刘老根说:“你要是愿意回来,那就回来。除了泡药酒以外,再把药膳恢复喽, 你看咋样?” 药匣子十分高兴:“中,中啊!” 山路上,刘老根送嘎牙子远行。嘎牙子背着个包,手里拿着刘山杏送给他的那 把扇子。 刘老根慢慢走着,问道:“嘎牙子,你这一走,还想不想回来呀?也像山杏似 的出去闯荡?” “这我还没寻思呢。” “要我看呢,你这二人转也熏得差不多了,到外边学两出戏就回来吧,咱这小 剧团到现在也没张罗起来,我总不甘心,你回来帮叔张罗张罗。” 嘎牙子点了点头,然后问:“叔,山杏现在咋样啊?有消息吗?” “前些天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说是在省城串场子呢。咋地,你想去找她?” 嘎牙子摇摇头:“我先到县文化馆看看。” 药匣子拴了一辆毛驴车,每天去一趟十六道沟拉酒。 这天,他从十六道沟拉回一大桶白酒,车上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药匣子 坐在车辕上哼着小曲,孩子坐在驴屁股后面拿一根木棒打驴,这一老一小显得十分 兴奋。一辆驴车拉着烈酒,拉着老叟与顽童,把一首田园小诗遗落在婉蜒的山路上 …… 回到峡谷山庄,药匣子叫来一位厨师,两个人把酒桶抬进餐厅,倒进一口大缸。 那孩子十分顽皮,扯着“舅爷”的袖子讨要空易拉罐,药匣子便四处寻找,终于找 到两个交给他,孩子便围着大缸玩了起来。 大辣椒走了进来,看见孩子眼睛一亮:“哟,这不是蚂蚌儿吗?” 药匣子马上吩咐孩子:“蚂蚱儿,快叫舅奶。” 蚂蚱奶气奶声地叫了一声:“舅奶。” 大辣椒兴奋地答应着,亲了一口孩子问药匣子:“你咋把他带回来了?” 药匣子说:“这小犊子非要坐驴车,不让来就满地打滚儿。” 大辣椒有些不放心,摸着孩子的小脑瓜儿说:“这小子是不是挺淘气呀?我说 你可把他看好哇,可别把坛坛罐罐的给弄碎喽。” 药匣子说:“放心吧,我肯定看住他。” 说着话,一个姑娘跑进来找药匣子:“匣子大叔,你快出去看看吧,毛驴子在 草坪上尥蹶子呢!” 药匣子听了拔腿就向外跑,大辣椒也随后跟了出去,餐厅里就剩下蚂蚌儿一个 人。蚂蚱儿把易拉罐扔进酒缸,然后踮起脚尖扳着缸沿往缸里看。他伸手抓了两下, 没抓到易拉罐,回头想着办法。他挺聪明,看到一把小方凳后眼睛一亮,立即把它 搬来放在缸边,然后爬上小凳,身子探进大缸…… 这时,药匣子在草坪上刚刚制服了毛驴,正把缰绳往树上拴。大辣椒在一边责 备他:“以后长点儿记性,回来先把驴拴上。” 药匣子有点不耐烦:“唉呀,我知道哇!” 大辣椒还想说什么,忽听一个女人惊惧地喊道:“快来人呀……孩子掉酒缸啦 ……” 药匣子听了,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刘老根与李小莹匆匆走进卫生院时,见大辣椒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刘老根紧张 地站在大辣椒面前颤声问:“辣……辣椒,咋样啦?” 大辣椒看了刘老根一眼没说话,眼泪却像小河一样流了下来。 刘老根傻了,抖了抖双腿问道:“不……不行了?” 大辣椒抹了一把眼泪:“大夫说,死不了。” 刘老根这个气呀!一跺脚喊道:“你咋大喘气呀!有意吓唬我呀!” 大辣椒泪眼婆娑地说道:“这孩子……就是不醒!” 刘老根又傻了:“啥?不……不醒?” 刘老根步态踉跄地走进病房,马上看见了病床上的孩子,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 睡着了。孩子的头上悬挂着吊瓶,药液滴答着。 刘老根结结巴巴地问医生:“大……大夫,这孩子……咋样啦?” 医生看了刘老根一眼说:“我看问题不大。” 刘老根又问:“那他这是……” 医生说完笑了笑:“这么点儿的孩子灌了那么多酒,能不醉吗?” 刘老根心请放松了一些:“那他啥时候能醒啊?” 医生摇摇头说:“这可难说了。” 刘老根不再问了,目光锋利地盯住药匣子。 药匣子一脸委屈地看他说:“老根呀,你说我这是咋地啦?” 刘老根恨恨地说:“你说你咋地啦?你咋地没咋地,把孩子撂倒了!” 药匣子哭哭啼啼地说:“我是没咋地,可我点儿低呀!不管干啥,保管出事儿!” 刘老根说:“行啦,你就偷着乐吧!这要是把人家孩子淹死喽,你药匣子还有 脸活呀?连我都得跟着你上吊!” 药匣子这时也抹起眼泪说:“谁说不是啊!我这两条腿呀,现在还哆嗦呢!站 不住哇!” 刘老根没好气地说:“站不住你就坐着!” 药匣子很听话,“哎”了一声,软软地坐在床边。 第二天早晨,大辣椒领着满桌子和丁香来到卫生院。三个人走到刘老根身旁站 住了——刘老根还躺在报纸上睡觉,陪了一夜床,样子很令人同情。 大辣椒不安地说:“妈呀,咱经理咋睡这儿啦?” 丁香俯身轻轻叫着:“老根儿呀,老根儿……” 刘老根睁开眼睛,看清了蹲在眼前的丁香和站在后边的大辣椒和满桌子:‘啊, 你们来啦,孩子醒了吗?“ 孩子依然睡着。医生站在病床边摸着孩子的脉,旁边围着刘老根、丁香、大辣 椒、药匣子、满桌子。刘老根问:“大夫哇,你看这孩子会不会有啥事儿啊?”医 生说:“要是再不醒,真就不好说了。” 大辣椒马上哭了起来,撸着鼻涕问:“那会出啥事儿呢?” 医生说:“酒精中毒太深,也许会伤害大脑。” 刘老根惊恐地问:“伤害大脑是啥意思呢?是不是……植物人儿啥的?” 医生点点头说:“差不多吧。”说完走了出去。 药匣子听了呆若木鸡,大辣椒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床边,嘤嘤抽泣起来…… 刘老根心乱如麻,走出病房来到走廊的窗前,脸朝着窗外吸烟病房里,孩子渐 渐睁开了眼睛。药匣子瞪着孩子傻了…… 药匣子愣了一会儿,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大声喊着:“醒啦……醒啦……”走 廊里的刘老根和大辣椒立即冲进了病房。 大辣椒瞪着孩子的脸叫着:“蚂蚌儿啊,蚂蚱儿?你认不认识我?啊?” 孩子眼睛看着屋顶,默然不语。大辣椒眼里含着泪,轻声叫着:“蚂蚱儿啊, 你认不认人儿?我是谁?他是谁?” 大辣椒见孩子依然不说话,又哭开了:“孩儿啊,你要是明白就说句话吧,你 再不说话舅奶可没活路儿啦……” 孩子眼睛动了动,终于说话了,抬手指了指大辣椒说:“你,大辣椒。”又指 了指药匣子:“你,药匣子。” 大辣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妈呀,这孩子还知道外号呢!” 丁香近来身体不好,经常咳嗽。她没太在意,随便找了点药吃。 这天,丁小满来看丁香,一进院就听见她咳嗽进屋后又看见她往嘴里扔了一点 儿东西,就问道:“老姨,你在吃药吗?” 丁香点点头,然后端起水杯把药片送下,“没怎么,就是有点儿咳嗽,上来一 阵咳嗽得腔子疼。” 丁小满说:“你怎么挺着呀?明天我领你到医院看看吧。” 丁香无所谓地摇摇头说:“就是咳嗽,有啥好看的?也许过几天就好了。‘话 音未落,她又急剧地咳嗽起来。 丁小满害怕了:“不行,得赶紧看看!” 第二天,丁小满请了一天假,把丁香领到了县医院。医生先用听诊器听了听, 然后让丁香拍了一张X 光片。片子出来后,医生把它插在灯箱上,看了一会儿问丁 香:“你是患者吧?” 丁香点点头说:“你刚才还给我听过呢,这病院人多,你记不住。”医生不再 说什么,继续看片子。丁小满忧郁地问:“大夫,您看我老姨她得的是啥病啊?” 医生看了看了小满,又看看了香,还是不说话。 丁香一直在观察着医生的脸色,此时她心里已经明白了,便留给医生一个说话 的机会,对了小满说:“小满,我到外边坐一会儿。” 丁香从诊室里走出来,在墙边的长椅上坐下。她脸上一派平静,眼睛里却滚出 两汪泪…… 诊室里,医生盯着丁小满的面孔轻声说:“你老姨……得的是肺癌。”丁小满 瞪着医生呆住了…… 丁小满手拿着片子从诊室里走出时,脸上已经没了眼泪。坐在椅子上的丁香也 是一脸宁静,站起身默默地看着丁小满。丁小满勉强做出一点笑意,轻声说道:‘ 老姨,大夫说……没啥事儿。“ 丁香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静静地问道:“真的没事儿吗?” 丁小满这时装得自然了一些,故作轻松地说道:“真没啥事儿。” 丁香轻声说道:“那……咱回家吧。” 丁小满搅起丁香的胳膊,母女俩慢慢向前走去。 蚂蚱躺在大辣椒家的炕上,好像是睡着了。大辣椒和药匣子盘腿坐在炕上说话。 大辣椒说:“这孩子醒酒儿了,你明个儿赶紧把他送回去吧。” 药匣子低着头“嗯”了一声。 大辣椒又说:“也别再往回捣腾酒了,毛驴车给人家留下。” 药匣子好像不愿意听大辣椒的话,抬起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大辣椒不满地问道:“你眨巴啥呀?你差点儿没把刘老根给坑喽,还有脸给人 家干吗?” 药匣子沉默有顷,点点头说:“没脸了,这回真的没脸了。” “这就对了,咱不能讨人嫌。就算刘老根不说啥,咱自个儿也得觉警儿!你说 你左一出右一出的演了多少戏了,还尽演白鼻梁的小丑儿,我看着都掉链子,再可 别往前贴乎了,你没上班的命儿!” 药匣子又点点头,说:“是,我没那命儿。” 大辣椒叹了口气,又说道:“你这人我也看出来了,也就会三吹六哨,懒驴拉 磨屎尿多。我杨柳枝嫁给你……看来是亏了。” 再老实的人也总有个脾气,此时的药匣子听不下去了:“你要是觉着亏,我也 不赖着你,咱俩打八刀,你再去找个小伙儿。” 药匣子这话说得也挺损,大辣椒怎会就此罢休?于是瞪起眼睛嚷道:“哎?你 这是说话呢?要打八刀你早说呀!你把我的青春美丽都祸害尽了,反过来又让我去 找小伙儿,你药匣子也太损了吧!” 药匣子讥讽地笑了:“你不是觉着亏嘛,你让我咋整!再说了,你啥时候有过 青春美丽?” 大辣椒火气更盛了:“好,打八刀就打八刀,睡过这宿觉咱就离!我就不信, 我一个上班的女人离不过你个屯老二!” 刘老根躺在炕上想事儿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另一间屋里传出了小满的哭声。 刘老根听了一会儿,确认是小满在哭,微微皱起眉头。 丁小满有意控制自己的哭声,嘴里咬了一条毛巾,可是哭声还是传了出去,因 为夜深了,这个世界很静。丁小满没完没了地哭,刘二槐就愁眉苦脸地劝:“小满, 这都半夜了,你就别哭了,哭有啥用啊?” 丁小满把毛巾又往嘴上堵了堵,哭声便小了一些。这时刘老根突然大声喊道: “二槐,你过来!”刘二槐微微愣了一下,小声埋怨妻子:“你听听,那屋喊上了!” 刘二槐走进父亲的房问时,刘老根已经盘腿坐在炕上了,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 刘二槐蔫头耷脑地坐在炕上问:“叫我干啥呀?” ‘你咋这么没正事儿呢?你惹她哭哭叽叽的干啥?“ “你这是啥道理呢?她哭就非得是我惹的!” “你不惹她谁还会惹她?你没惹她那她哭啥?” 刘二槐想要说什么,转而一想又把话咽了:“唉呀,你别问了。”说完转身要 走,被刘老根厉声喝住了:“你站住!” 刘二槐站住说:“爸,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操心不嫌累呀?” 刘老根绷着脸命令:“坐下!”刘二槐无奈,在炕边坐下。 “你也不想想,你不说实话我会放过你吗?” 刘二槐迎着父亲的目光沉默一会儿,无奈地说道:“爸,这事儿我本想先瞒着 你的,你既然刨根问底,那就告诉你吧……‘他停顿一下,轻声说:”小满她老姨 病了。“ 刘老根沉声问:“啥病?” 刘二槐小声答:“肺癌。” 刘老根顿时目瞪口呆…… 刘老根坐在办公室里,手拿着丁香的照片默默审视着。他心里很痛苦,越想越 觉得愧对丁香,他甚至在设计为丁香送终时该说些什么,却没考虑如何为丁香治病。 因为在他看来癌症与死亡完全相等,治疗的性质就是拿钱打水漂儿。 此时的刘老根尽想丁香的好处,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 他正发呆的时候,忽听两响敲门声,便把照片扣在桌上,喊了一声:“进来。” 大辣椒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药匣子。 刘老根问:“有事儿啊?” 大辣椒点点头说:“嗯,我来开张介绍信。” 刘老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问道:“开介绍信?你干啥呀?” 大辣椒看了药匣子一眼,对刘老根说:‘我们俩……要离婚。“ 刘老根愣住了:“离婚?你们俩不是老铁吗?……差啥呀?” 大辣椒指指药匣子说:“该他说了。” 刘老根便对药匣子说:“他让你说,那你就说。” 药匣子可怜地说:“我不是把孩子掉酒缸了嘛!” 刘老根默然思考,最终也没想明白两者的关系,就说:“孩子不是捞出来了吗, 现在也醒酒儿了,送回去就得了呗,咋还扯上离婚了?” 药匣子一副受气的样子说:“孩子掉酒缸只是个药引子,她借这药引子就犯药 儿了,说是嫁给我吃亏了,要跟我离婚找小伙儿。” 大辣椒捅了药匣子一把:“我啥时候说要找小伙儿了?那不是你埋汰我吗?我 是恨你不争气,你看你左一出右一出的整出多少事了!” 药匣子对大辣椒说:“是我愿意整啊?我那不是点儿低吗?” 大辣椒怎会在药匣子面前服输?她大声嚷道:“就你点儿低!别人咋不点儿低?” 刘老根忍无可忍,突然一拍桌子,两个人都愣住了。 刘老根脸色阴沉,指点着两个人骂道:“你们俩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嗯?都 给我滚犊子!”他此时正沉浸在超前的悲痛里,这时候来烦他岂不是成心找骂? 药匣子扯了扯大辣椒的袖子,大辣椒立即心领神会,再也不跟他厉害了,两个 人默契地走了出去。 经刘老根一顿骂,药匣子夫妇立即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