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天算是没有白过,有一定意义,大家享受了生活。当婆姨们和男人们响亮地 笑成一片时,远远的高山坡上,忽然飘荡过来钱串串动听的歌声: 革命的人儿总年轻, 对党和女人心都红。 此话若是说错了, 嫂嫂哟, 我就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这个酸秀才,他可真会玩儿深沉,竟然把伟大领袖搬了出来。 音乐可以陶冶人的情操,田野上有了动听的歌声,这块土地也就显得温情脉脉 了。当乡亲们正在玩味他的歌谣时,钱串串又另外起了个音儿: 糜子黄来荞面黑, 公狗母狗配对对。 要问结婚是个甚? 嫂嫂哟, 咱当了流氓和阿飞。 不当不美! 有了思想准备,这回大家听得真切。唱得好,钱串串是把人的生理的本能表了 出来。其实,天底下,啥都有个规律,而且这规律是天定的,谁都别想跳出去。 婆姨们和男人们服气钱串串,都被他唱得心里泛起了一阵麻酥酥的欢喜。他们 夸起钱串串来: “不愧是个歌王,人家真会拽。” 乔巧儿在第二生产队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这还没几天,阴历年说来就 来,该过春节了。 瑞雪兆丰年,年根儿果然下了场大雪。 山梁,土地,村庄,院落,窑洞,都被瑞雪进行了洗礼,雪花带着春天的气息, 准时地降落到人间。这是苍天滋养着万物,苍天要给人间打下一个好基础,来年, 只要老百姓不穷折腾,迎来的将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好收成。天是不会欺人的。那洁 白的瑞雪,始终飘飘洒洒地下个不停。 年到跟前了,后沟村本该是家家贴春联,贴窗花,家家挂上红灯笼,家家的锅 里炖上了红烧肉。三个生产队,如果家家都这样,春联,窗花,呼应着家家的红灯 笼,那得红遍几架山。如果家家锅里都炖上了红烧肉,那肯定是肥油横流,飘香四 溢,那得香遍几道川。再把鞭炮点起来,家家饺子就着酒,百姓们吉祥有了,口福 有了,心情也有了,这便是个圆满。可这一切都是个幻想!春联、窗花、红灯笼, 早已成为四旧,是糟粕,得批判。由于穷,家家的锅里也炖不起肉。后沟村还和往 日一样,家家户户苦苦巴巴地过日子,没啥特色,只是能吃上个土豆馅儿的饺子解 解馋,这就算是欢度春节了。革命嘛,就得革命化!乡亲们也只好这样自我安慰了。 钱串串的心里更是灰蒙蒙的一片云,自从和乔巧儿成了家,他的窑里是一份口 粮两个人吃,这就更艰难了。每当吃饭的时候,他和乔巧儿总是推来让去,就跟打 架似的,都是心疼着对方,谁都舍不得多吃一口。 实在推不过去了,乔巧儿就说: “我是女人,饭量轻。你是男人,饭量重,你得多吃。” 钱串串捧着饭碗,他心疼乔巧儿,眼泪就流了出来: “你不吃,我也不吃。” 乔巧儿只好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往嘴里送几口饭。然后她装作吃饱了,把饭都 留给钱串串。 “你看,我这不是吃了。”乔巧儿很心酸。 只能这样了,让乔巧儿多吃一口是一口。钱串串这才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饭一 扫而光。 还有更为头疼的事,这便是婚礼,什么时候办呢? 乔巧儿不向丈夫索要财礼,也不要求丈夫给自己做套新衣裳,哪怕一件呢,乔 巧儿什么都不要。这样,挺大的一笔开支就省了。 可是有个场合是躲不过去的,两人举行结婚典礼时,再简朴,也得摆上几桌吧。 不用多算,来上二十位贵客,比如大队长,小队长,贫协,会计,民兵连长,保管 员,妇女主任,小组长,记工员,都是贵宾,都惹不起,这些干部决不可以慢待。 二十位呀,安排两桌儿,一桌按八个盘子算,这得多少肉,多少菜,多少油?把它 折合成钱,这是多么大个数儿!在二队,钱串串虽说是个整劳力,可一个整劳力一 天只记十分工,价值仅五分。这个钱,在城里,只够买一根冰棍。干一年下来,钱 串串也挣不上几个子儿。 婚礼是不是可以再简单点儿呢?不摆宴席,只搞一个象征性的活动,让乡亲们 知道咱们结婚了,这就算是正式了。穷人咱就穷着办。乔巧儿给钱串串出了这主意。 无论多么简单着办,叫大家吃上一碗腥汤饹,这点事情得办到。这不过分,结 婚这是一个喜庆。 腥汤饹,这是一碗饭。钱串串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情歌: 荞面饸饹羊腥汤, 死死活活相跟上。 情歌里提到的荞面饹羊腥汤,这是陕北民间的上等佳肴。羊腥汤就是羊肉汤, 炖上一大锅,在火上,叫汤滚起大花儿,拿它去浇现压出来的荞面饹。荞面不能多, 老碗里的汤得宽阔,汤在碗里得满满的,得忽悠忽悠地要往出溢。然后放上油泼辣 子,撒上香菜,撒上姜沫儿,蒜沫儿,葱花儿,红油浮在汤上,香菜飘在汤上,碗 里有红有绿,肉香扑鼻,老百姓都贪吃这一口。有了这碗饭,就可以不炒菜,不摆 碟子了。可钱串串还是办不起,羊腥汤是用羊肉炖出来的,那得杀羊,得有钞票, 他没有地方去赊、去借。荞面饹也是空谈,窑里已经断粮了,拿什么来压饹?商量 一番,全都是扯淡。 举行婚礼明摆着是没指望了,偏偏又赶上个过年了。大年夜,两人守岁,窑里 没有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钱串串只能让心爱的女人陪着自己挨饿。他越想越觉得 对不住乔巧儿,满腹的悲苦,逼得他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看到钱串串为难成了这个样子,乔巧儿也落了泪,就道: “都是我不好,本来口粮就紧,是我把家吃空了。” 这一说,钱串串更难过了。他握住乔巧儿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来回抚摸 着,安慰她道: “你看你,缺粮这咋能怨你。我这辈子,就没有吃过几回饱饭。叫你跟着我受, 是我对不住你,委屈了你。要是没有你,今年这个年,我会更惨,说不定都上吊了。” 生活陷入困境,乔巧儿不愿看见丈夫软弱,于是就道: “别难过,就是饿死,我也要跟你死到一起。” 钱串串反倒越哭越凶了,他攥住乔巧儿的手说: “都是怪我没本事,叫你跟着受罪,我还不如去死。” 两人越说越悲痛,泪珠子就滚落到了地上。 正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个大年夜,大队长猛地就进了门。逢年过节,干部们进 行访贫问苦,这是个保持了许久的好传统。大队长身上落满了雪,他顾不上拍打, 他放下带来的年货,像是在自己家里那样,他去看缸里有没有粮食,去看锅里有没 有饭,灶台上有没有油盐。看了一遍,甚也没有。大队长就动情地道: “叫我猜对了,过年你给乔巧儿甚也没预备。” 大队长带来了面,带来了饺子馅,还有散白酒和菜,他准备陪着小两口度过这 个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