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层地狱 “匍匐前进!”目标当然是队部的中山室。 只见那五个脱逃的,一个个以溺水求生 的姿势,双臂引领全身向前泅泳,无奈 后脚跟一副沉重的脚镣。 上车时,我发现在中山室里日夜罚站的那五个人,早已蹲在车内。蹲着会比较 舒服吧?他们还戴着十二公斤的脚镣呢! 上车前,我和队友先后被戴上三公斤的脚镣,脚镣环中间有一条铁链,用麻绳 系着,绑在腰带的铜环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我想像周遭一只只的 企鹅,自己也跟着学步,走着走着,竟也觉得有趣。 一路上,我小心观察脚镣上死锁的铁丝纹路,窗外的蓝天被几片黑布罩着。我 用手肘顶了一下左边的胖子:“前面那五个,怎么了?” “脱逃!本来可以在总队多待一些时日的,为了配合他们遣送,才来三天就得 上路,真他妈的!” 说完,他打了个长呵欠,显然准备好好睡他一觉。但我大概比他更早睡着吧! 因为我在梦中依稀听见,那胖子喃喃地抱怨他的脚镣环太小。 我是一路睡到新收队的没错。当我从车窗上黑布的起伏,判断出栅栏的厚度, 便立刻遁入梦乡,暂时搁置脱逃的企图。 说起我睡觉的功夫,我必须再提一下我的父亲,他可以一碰到枕头,五秒钟内 便睡着。我母亲最喜欢在我面前描述父亲睡觉的能耐,间接也是对我的一种调侃: “你阿爸真是好睡,没米了,他也睡;屋漏了,他也睡,你开始逃学、逃家了,他 也睡;你第一次被查获刀械关入拘留所时,他也睡,后来你经营赌场,砍人被杀, 流氓牌都挂到脖子上了,他也睡;甚至在你被判刑,被抓去管训之后,他依旧不改 好睡的习性。其实,你阿爸也不是不关心你,他自己遭逢噩运时,也是照睡不误。 记得那年矿变,他被炸断左手,肠子缝了一两百针,也是该睡时,二话不说,合眼 便睡。不过,医生告诉我,好睡比良药还要有效。” 的确,遗传自父亲“好睡”的习性,不但让我拥有良好的体质,并且帮助我度 过逃亡、管训、入狱的种种磨难。记得有一次,我被刑警追人一条长巷,那长巷明 明是一条死巷,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跑到巷底时,睡虫忽然来了。那时巷底 的墙角卧着一群半睡半醒的流浪狗,它们看我跑来,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我坐在它 们身旁睡着。之后的情形可能是,流浪狗对着那些刑警狂吠,在黑暗中,刑警们可 能以为我早已翻墙穿过巷底的人家,也可能认为我只是警总下令逮捕的流氓,并非 什么钦命要犯,犯不着跟那群凶狗对决,所以撤退。总之,我就那样靠着墙角睡着, 醒来时发现狗儿们热烫烫的长舌正舔着我的脸颊。离去前,我感动得一一搂着它们 的脖子,告诉它们日后我若有能力的话,一定会报答它们的。 “下车!”一声怒吼划破一车的美梦。我很快醒来,发现车子已停在新收队队 部门前。还未下车,车外已弥漫着肃杀的气氛。 “脱逃的先下!”我的眼珠随口令转向前座那五个。孵完十二公斤的脚镣,他 们一个个起身,缓步向车门靠拢。 突然间,一阵棍棒飞来,第一个被打落地面。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被抢进 车内的卫兵乱棒猛打。虽是乱棒,打得却非常技巧,全都落在胸、腹、背等不致造 成外伤的部位。 很快地,他们被一一打下囚车。 “匍匐前进!”目标当然是队部的中山室。只见那五个脱逃的,一个个以溺水 求生的姿势,双臂引领全身向前泅泳,无奈后脚跟一副沉重的脚镣。爬行中,第二 个,不!第三个突然发出一阵长嚎,然后便停止挣扎。第四个和第五个趁机超前。 他们回头看看第三个,一桶冷水浇下,头上冒出几缕白烟。两个卫兵一人一手拖着, 俯卧的身躯很快超越前面那四个,原来晕死的爬行速度反而更快。 轮到我们下车了,我不愿思索如何下车,毕竟如何下车不是我们决定的。 “新收队员下车!” 这个口令如何解读?是我们自己下车?还是等着被打下车?在这样凶险的时刻, 我竟还回忆着刚刚在囚车内所做的奇异的梦:“我和两个比丘尼打扮的法师、官员、 立委,还有穿着黑熊、云豹、流浪狗道具装的人士,一起坐在一个大会议室讲台的 长桌边。桌上摆着文件、茶水、姓名牌和麦克风。台下坐着穿着入时的男女记者, 偶尔交头接耳,偶尔振笔疾书,走道上镁光灯闪着……” 我不知道这个奇异的梦日后是否会成真,但我确实在进入管训队大约两三年前, 就已梦见自己在管训队生活的情形。 做梦那天,我活动的情形,如今仍历历在目:前晚,我招待朋友喝酒,大醉, 在饭店一直睡到傍晚才醒。醒来到朋友开的赌场推牌九,一进一出的,直赌到晚上 十一点还不见输赢。我不喜欢这样的赌局,正想走,刚好我的死党战友阿丁的弟弟 阿乐闯了进来,说他哥哥在舞厅喝醉了,才不过踢翻几张桌子,舞厅的保镖,青一 色是警察兼差的,便过来动手。阿丁被打得满脸是血,不愿到医院去,直嚷着要找 我。我听完一愣,立即放下牌九,唤醒在我背后沙发上打盹的阿铁。 阿铁一出生便不知父母是谁,在孤儿院度过他灰色的童年。十一岁逃离孤儿院, 听说他母亲是基隆田寮港人,酒吧女出身的,于是便“跳火车”到基隆。认识他时, 我初中二年级,功课很好,却很爱打架。每天晚上,特别是周末夜晚,我都会到田 寮港边的凉亭看书,一来可为家里省电,二来也可结识一些街头顽童。一天晚上, 我正在凉亭读一本很难读得懂的诗集,阿铁走过来向我借火。我说:“什么火?” 他说:“火柴!”我说:“我不抽烟,哪来火柴?”他一边讥笑我,一边亮出打火 机,为自己,也为我点燃一根烟,那是我第一次抽烟。他面对逝去的港水,吐出整 串的烟圈,远处一声货轮的鸣笛。“你认不认识一个叫Keok. 的女人?”我说: “不认识,不过我大姊也叫阿Ko”。他说:“我可以确定你大姊绝对不是我妈妈。” 说完,我们相互拥抱,笑成一团。 那天以后,阿铁便常来学校找我,而我也一定和他分享便当,尽管便当的内容 十分贫乏,不是米饭加菜脯蛋,就是单单米饭而已。从此,我在学校里打架便少有 敌手,每当我遇见对方人多而落居下风时,阿铁便会适时出现。阿铁比我小一岁, 肌肉却比我发达,尤其是他的胆识,简直像搏命一般,令我自叹弗如。有一次,我 们比赛推煤车,一趟四百公尺的上坡路,他竟领先我五十公尺,我怀疑他母亲可能 是矿工的女儿。初中时代,我与人打架,顶多用铁手套或手指虎,阿铁却动不动亮 出扁钻。有一回,一帮外校的家伙很看不惯我,约我到体育场较量较量。双方各限 五人,说好不带武器,没想到碰面时,对方竟来了六个。其中一位是那个看不惯我 的家伙的哥哥,已在赌场混了些时日。他向我走来时,手中明显亮着扁钻。突然间, 阿铁出现了,他右手叉着腰,左手握着一把“小武士”。在七十年代,爱打架的青 少年对于“小武士”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看过——而此刻“它” 就握在阿铁的手中…… 我带着阿铁、阿乐他们赶到舞厅,舞池里正放着慢四步,我也用慢四步滑向柜 台,问经理:“刚刚阿丁怎么啦?”他要我听他解释,还未解释,阿铁和阿乐他们 已把所有的桌椅踢翻,接着用手上的木剑,砸毁每一块玻璃。那经理大概以为我是 有备而来,楼下至少准备有二三十个兄弟,所以只好苦笑着脸,任由他们去砸。但 其实他错了,以我这种急躁的个性,恨不得单枪匹马就飞过来,何况又有剽悍的阿 铁跟着,哪有耐心再去邀集其他的兄弟呢?把舞厅砸毁之后,我独自回到饭店睡觉。 当晚便梦见,我在管训队里,剃着光头,戴着脚镣,唱着一首熟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