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铁 我本能地回头,赫然看见一张撕碎了也还 认得的脸,只有灰色制服是陌生的,那是 阿铁。“两年多不见,阿铁怎会在新收队 干起‘卫兵’来了呢?”还来不及想太多, 我立刻配合阿铁的动作,当场晕了过去。 随着一队“青蛙”,跳人中山室。右边墙上的蒋介石注视左边墙上的挂钟,十 点三十分。交付保管随身的行李,哪有行李?不过衬衫、西裤、皮带、腕表和鞋袜 而已。之后便是领装备,所谓装备只是一套纯黑长袖卡其布工作服,左胸佩着红色 名牌。红牌代表新收,十六周的折磨后,分发到工作队,改挂绿牌,穿灰色工作服, 一年后换成黄牌,再一年佩上白牌,便可开始数馒头,一天一个,大概还要再吃三 百个才可以恢复自由。除了工作服,还有一条皮带,皮带铜环的开合处系一条粗麻 绳,绳的另一头绑着铁链,铁链底下是三公斤的脚镣,这才是主要“装备”。 卫兵敲掉我们脚上的戒具,为我们换上全新的“装备”。 比起总队,新收队的“装备”真是齐全。除了我们新戴的三公斤脚镣,还有六 公斤、九公斤、十二公斤的。而且要多少有多少,绝不缺货,不像总队那样,遇到 斤两不足,只好绑两个铁球充数。 按走路姿势区分,我将三公斤的脚镣称为小企鹅,六公斤的称为大企鹅。至于 九公斤和十二公斤的,我分别为它们取名为小螃蟹和大螃蟹,因为它们的造型并不 是两个铁圈,中间用链条串成,而是整片长方形铁板,中间挖两个洞,把洞打开, 人穿上去便只能横行。小螃蟹和大螃蟹不同的地方在于,小螃蟹是横着走的,而大 螃蟹是横着跳的。 通常新收队队员只戴三公斤的脚镣,但升格为大企鹅的机会也满多的,譬如不 守队规,打架,被查获家书、字条或书报杂志。而九公斤戒具则是专门为企图自杀 或脱逃的家伙设计的,比如被搜出刀片、铁丁或钢锯,便得学习螃蟹走路的姿势。 至于十二公斤的大螃蟹,那五个和我们一起解送新收队的脱逃者便是。 十分钟后,我们开始在操场前的柏油路出操。路是四十五度的斜坡,看起来像 是特别设计的。路的两旁站满先前棒打脱逃队员的卫兵,一律灰色装扮,在他们背 后,又有荷枪实弹的卫兵,身穿蓝色制服。我们从坡顶一路翻筋斗而下,到了谷底 再蛙跳上去,然后又翻下来,再匍匐爬回坡顶。来回三趟,再要匍匐上坡的时候, 我发现一个五六十岁的长者,在我前面趴着,已经晕死过去。我停下来,想要为他 急救,突然一桶冷水泼在他头上,我的后脑也冷不防挨了一下,不! 是两下。那第二下后来听说出手很重,但我当时只觉得后脑被一根棍子重重压 了一下而已。 我本能地回头,赫然看见一张撕碎了也还认得的脸,只有灰色制服是陌生的, 那是阿铁。“两年多不见,阿铁怎会在新收队干起‘卫兵’来了呢?”还来不及想 太多,我立刻配合阿铁的动作,当场晕了过去。 由于是打在头部,阿铁有理由把我扛到树荫下,需要的话,再转送医务室。一 个中尉小队长和一个老队副过来探视,确定我没死,便一再提醒阿铁:“下次打人, 千万不能对准头部。”阿铁连连称是。 等他们走了,阿铁才转过头来,面对树干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不能不抢着 出手,副队长挥棍了,我要是动作不够快,别的卫兵一定会跟着打,而且下手一定 会很重,你也一定会反抗,那后果可就严重了。再说,我若不出手,也没有理由接 近你,更别说在这里和你讲话了。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你了,刚才,好在我离你很 近,抢着打还来得及。” 我问阿铁:“你怎么会在这里当卫兵呢?”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对着树干说:“坦白告诉你,我是保安队员。” “什么保安队员?”我记得我的移送书上写的是:流氓矫正队员。 “保安队员就是恶性重大的窃盗累犯,被法院判处强制工作后,送到这里执行 的。”他边说边用眼角瞄着我。 “什么?”我话还没出口,阿铁的手早已封住我的嘴巴,“小声一点,这里不 是赌场。” 我们相视良久,阿铁才又继续对着树干解释:“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 都瞒着你。我十一岁逃离孤儿院,十四岁在基隆田寮港边认识你,中间隔了三年。 三年来我流浪街头,又找不到母亲,不偷的话,难道要我饿死? 认识你那天,记得是人们用过晚餐的时候,而我的肚子正饿得慌,身上却只剩 一包偷来的烟。我问你借火,顺便打听我母亲的下落。你没听说过我的母亲,却告 诉我一堆有关你母亲的事情。我觉得你妈妈好伟大!在肥料二厂做工,帮丈夫养活 十个孩子。你还告诉我你读过的书,说长大以后要当什么诗人。反正我们谈得很高 兴,我也信誓旦旦地说,长大以后也要成为一位诗人。 “我只顾着陪你做梦,完全忘了我还没吃晚餐呢!第二天,我到学校去找你, 你让我分享你妈妈做的便当。从此,我便视你为兄弟,因为我吃过你妈妈做的便当, 我觉得我已不再是个孤儿。然而,我还是得继续流浪,继续偷。每次,我去找你, 就是我决心不再偷的时候。但很快的我便选择离开,因为我过不惯赌场的生活。又 要招待赌客,又要巴结警察,坦白说,我实在做不来。我从小就吃警察的亏长大的, 他们总是又要拿又要抓。我觉得还是靠自己偷比较实在……” 我耐心地听完阿铁的解释,然后缓缓把头转向他,但他已转身跑向副队长,叽 叽喳喳不知报告些什么。看着阿铁的身影,我这才恍然,原来他每次与我短暂的相 处,都是入狱的前兆,都是入狱前与亲人话别的意思。难怪他与我一直是聚少离多。。 阿铁很快地跑回来,说已经向副队长报告过,要带我到医务室检查。 一路上,阿铁假装狠狠地骂着,还不断用卫兵棍顶着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 在替副队长警告我:“不巧打到你的头,息事宁人也就算了,否则……” 但其实阿铁对我说的是:“千万不要歧视保安队员,否则你会吃亏的,因为管 训队一直都用小偷在管流氓。原因很简单,流氓管训说是五年,其实三两年就走了。 这中间还被调来调去的,所以到那里几乎都被当成菜鸟。不像保安队员,大部分都 得待上五至七年。所谓‘戏棚下站久,才拥有戏棚’,连官兵都这么认为。再说, 流氓是不经审判的,也没有刑期,因此大都关得很不甘愿,一有机会便想脱逃。流 氓脱逃是不判刑的,但却会影响官兵的前途,因此他们信不过你们。而保安队员普 遍心理较为平衡,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执行的场所,何况表现良好的话,还可 以抵消刑期。因此他们大都力求表现,而官兵也比较信任他们。所以这里的卫兵多 由保安队员担任。” 我知道阿铁的好意,但还是觉得很烦:“好了!好了!我一定会表现得比你还 要好。” 阿铁听完,忽然怔住:“咦?你是这么好劝的人吗?这么好劝的人是你吗?你 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脱逃!”阿铁用张开的巨口怀疑自己的耳朵,伸出卫兵 棍不断在我的背上戳着。“我想脱逃!”我继续说,“你可以不帮我。” 阿铁缓缓收回卫兵棍:“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十一岁开始脱逃了,从孤儿 院逃到感化院,从少年监狱逃到成人监狱,我总共逃了七次,逃来逃去,如今终于 逃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