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手 说起左手,我已忘了自己小时候是不 是“左撇子”,只记得祖母经常指着 我的左手,说是“歹手”,老师也一 再向我强调用右手写字的重要。然而, 在紧张或危急的时刻,我总会不自觉 地伸出我的“歹手”。 从医务室回来的路上,阿铁先是比手划脚,然后改用口诀,教我如何在戴着脚 镣的情形下,穿脱长裤:“先把右裤管连腰拉出右脚环,再从右脚环的左边拉回来, 这便解决了右脚。然后把右裤管伸入左脚环的右边,这样,就能同时把两个裤管从 左脚环一起拉出。至于穿裤子,便需逆向思考,记得刚认识你时,你说写诗要‘逆 向思考’,我想道理是一样的,但做起来很难。晚餐之前,你就得通过这个考验, 到时,我会找机会接近你,希望你不必让我动手。有许多人因为学不会穿裤子,半 个月了,还没洗过澡呢!” 回到队部时,全员正准备用餐,我看看天空,太阳已端坐中天。忽然间,伴随 一阵军歌,队员们一个一个手抱小板凳绕行操场,两脚随口令上下准确地踏步,脚 镣声响在云霄。 二十几“桌”饭菜,拌着风沙摆在地上。 阿铁一溜烟隐人中山室,很快拿出我的小板凳,遥指我的座位说:“赶快!慢 了,什么也没得吃。” 六个大男人,三碟小菜,吃起来得讲究学问。我用右手握碗,左手拿筷,还没 开始夹菜,对面一个年长的队友已经开口了:“兄弟!左手拿碗,右手夹菜,才是 正途。我们被冠上的罪名只是流氓,千万不要被打成‘左派思想’。” 我本以为有人找我茬,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年长者。 我为了他,后脑才刚挨了两下。“他应该是好意的吧!”心里这样想,两手也 跟着变换了姿势。只是不知用左手夹莱和“左派思想”有什么关联? 说起左手,我已忘了自己小时候是不是“左撇子”,只记得祖母经常指着我的 左手,说是“歹手”,老师也一再向我强调用右手写字的重要。然而,在紧张或危 急的时刻,我总会不自觉地伸出我的“歹手”。 念小学开始,我就常和别的孩子打架。由于打架在矿区算是很平常的事,加上 我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也多了几分力气,因此打起架来通常不必用到左手。然 而,即使我不用左手,每次打架回来,还是会被母亲痛打一顿,因为我对手的母亲 已先一步来告过状了。母亲打我的时候,我通常都是跪着的。据她后来回忆,我狡 诈的跪姿常令她不忍继续打》去,但又不得不打,因为别人的小孩毕竟已吃了亏。 于是她便以边打边骂的方式,提醒我对手的母亲,她的小孩年纪比我大的事实 :“我告诉你不能打架,你偏不听。你这个死囝仔!人家年纪比你大,你也敢跟人 家打。现在,人家登门来投诉了,你叫我怎能不打?怎能不打?” 母亲每次骂到这里,我对手的母亲一听,总会悻悻离去,等改天遇见母亲再找 机会反唇相讥:“阿款,你儿子都用什么养的?一个个长得像日本兵,尤其你那个 建隆仔,看起来就像一只‘相拍鸡仔’,到底用什么养的?” 而母亲总是淡淡地回答:“呒啊?哪有,饭若吃得饱就很好了。” 我第一次用左手与人打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哥哥。那时我小学五年级, 哥哥大我两岁,毕业后在田寮港边的水饺摊替人挑水,论担计钱。 一日,天下着微雨,我放下湿淋淋的书包,爸妈还没有下工,弟妹们在泥炭地 板上玩着游戏。我想这个时候,哥哥应该会偷偷带几个水饺回来让我们吃,然后再 回去挑水吧! 我站在屋檐下,朝牛车路口眼巴巴望着。果然,哥哥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但我 立刻发觉他不是在走,而是像跑百米一样,朝家的方向冲过来。我再仔细一看,哥 哥在奔跑时,两手竟是抱着头的,而更令我震惊的是,他背后竟然有人追着。我立 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转身钻入厨房,从灶坑底下抓起一块硬如黑金的煤炭。不到 一眨眼工夫,我已站在雨中,将那人挡在我家门前的牛车路上。我记得当时牛车路 旁的轻便车铁轨,正好有一辆煤车呼啸而过,车上用木棍煞车的人轧轧地怒吼着: “囝仔!不要打架!”好笑的是,那追打我哥哥的人,看我坚定地站在雨中,竟显 得手足无措。自小累积的打斗经验告诉我:“攻击是最佳的防御!‘’我不由分说 地冲上去,没想到那人竟吓得弯下头来。我一击中的。看着脚下染红的雨滴,看着 手中的煤块,再看看握着煤块的手,我惊觉自己用的是”左手“。那人比哥哥大三 岁,身高一米八五,是村里最高大的青年。 我第二次用左手伤人,应该说是杀人,是为了自己,但也牵扯进我的三弟。那 年我二十二岁,但经营赌场已有四年。 记得当时我的三弟、阿丁的弟弟阿乐,甚至还有一些出道比我早的“兄弟”, 都常受雇于我的赌场,做一些计账和接送赌客的工作,一日所得三干,外加“吃红”, 在当时是很高的报酬。或许因为“少年得志”吧!遇到无故找茬的情形也就多子些。 出事那晚,我在庙口一家餐厅招待台北来的朋友饮酒。 饮毕,我送走他们,然后和阿景漫步走向田寮港边,准备搭车回住宿的饭店。 当我走到离港边半座桥的距离,桥头两侧忽然闪出三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当时 我很镇定,因为我知道阿景身上随时带着家伙。我向他伸伸手,要了一把猎刀。在 那个年代,台湾的“兄弟”界还不时兴使用枪支,顶多只是传统“浪人”的武士刀 而已,而武士刀的语言我相当熟悉,我的左腕、虎口、右腿和头部的刀痕,都是与 它对话的心得。 我决定先发制人,利用主动的攻击,造成对方的迟疑,再于瞬间锁定对方的主 攻手。果然,左右两把武士刀怔住了,我逼进中间那把,近身搏斗时,我发现三弟 不知何时已和那把武士刀纠缠在一起,旁边是阿乐和其他的兄弟。就在此时,我的 后脑忽然挨了一刀,但我很快分辨出那是刀背朝下的“反刀”。我举起猎刀,天空 飘落红色的雨。事后,我瞄一眼握刀的手,又是祖母口中的“歹手”。 中餐结束,绕行操场时,我还在想:“用左手夹菜到底跟‘左派思想’有什么 关联?伞不会是具有‘左派思想’的人都用左手夹菜?难道这是他们彼此辨别身份 的一种暗号?小时候看过许多间谍漫画,都是这么写的,那些间谍都用暗号的。问 题是,什么是‘左派思想’?” 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因此也就不再想它了。不过,为了不被冠上比“流氓”更 糟糕的罪名,我提醒自己今后还是少用左手夹菜为妙。 在操场上绕了两圈半,我忽然看见那五个脱逃的队员还在四十五度的斜坡上翻 滚。每一副脚镣都是长方形的厚铁板,底下没有脚镣布,夹着有皮无肉的脚骨踝, 卫兵棍在后头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