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巨石的西西弗斯 值星官吹起一声长长的口哨,命队伍立正 站好,然后郑重宣布: “打桩的到山上 去,挖土和挑土的留在山下。听到口令后, 全员按上午相反的方式,将山坡下的泥土 掘起,挑回山坡上去!”他略喘了口气, 环视周遭的卫兵棍,和铁丝网外的步枪, 然后大吼一声: “开工!” 等了两个星期,还不见阿铁。这时,我已通过第一阶段的魔鬼训练,随时都有 可能被派到工地。“上工”是不预先告知的,说来就来。第三周的第一天,早餐后, 我们照常整队,原本以为又要开始一日的折磨,没想到中尉值星官却将我们带到一 间库房,门外几位正规军,早已荷枪实弹等在那儿。值星官命卫兵打开房门,我往 里一看,全是工具——扁担、畚箕、圆锹、十字镐,还有捣土的木桩。我知道要 “上工”了。 前往“工地”,要从队部门前陡斜的柏油路左转,再一路往上爬。我们扛着工 具,先以整齐的步伐绕行操场三圈,让震天的脚镣声鼓舞我们的士气,然后才走出 队部。 柏油路上那五个脱逃的,因需让路给“上工”的队伍,所以幸运获得短暂的休 息。他们在路旁就地打坐,光着头,闭着眼,一身黑衣,像极了人定的老僧。经过 他们面前,我特别用斜眼注视他们的脚镣。一片长方形的厚铁板像一面“禁止通行” 的交通标志。每个标志前面都有一双巴掌,不停地拍着。我发现他们的脚踝都已溃 烂,一个个拇指大的浓疮,躺着苍蝇的死尸。 爬上柏油路,眼前出现一处台地。台地右边是斜坡,坡底一片巨大的操场。台 地左边有好几栋建筑物。第一栋是医务室兼福利社。医务室我是第一天就来过的, 和阿铁。对了! 阿铁呢?他明明在新收队当卫兵,怎会突然消失了呢?至于福利社,除了正规 军和由队员担任的卫兵、传令以外,一般队员是不能来的。走过第二和第三栋不知 做什么用的建筑物,眼前是一片荒凉,除了左边数层楼高的铁丝网,和不开花、只 等待割人的芒草,闻不到任何人的味道。再往前行约五分钟,我们来到台地的尽头。 从这里向后望,我发觉整个台地竟是用人工铲平的。 台地的尽头是一座山坡,山坡上的铁丝网网住朵朵铅灰的云。值星官一声令下 :“开工!”前面高约五十米的山坡就是工地了。我被分在扁担畚箕组,必须跟着 圆锹、十字镐,往上爬。到了坡顶,我发现铁丝网前面早已五步一哨站着卫兵,人 手一根卫兵棍。而铁丝网外面更是三步一岗,布满全副武装的正规军。更远处有狼 犬的吠声。 我们的工作是,先用十字镐掘土,再用圆锹把土铲入畚箕,然后用扁担挑到山 下卸土。山下有一组十几个队员,每人分配一根木桩,负责将卸下的土石,像搅米 一样地搅实。 我觉得这样的工作,对从小在矿区长大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一担一担地挑,每次下坡都有机会居高临下,浏览整个管训队的地形。除了 方才走过的台地,我发现我的左手边,山坡下也有一个台地,台地下方也有一条柏 油路,同样的陡峭,左转是另一个队部。再看正前方,还有两个队部,相似的建筑, 两边各有相似的台地。四个队部都有群山环抱,就连这个号称“工地”的山坡,后 面也有大山屏障。我边挑边看,很快发现新收队右侧台地的尽头,也有一座像这样 的山坡。和周围群山对照,这两座山坡,和那四处台地一样,根本就是人工的产物。 遥望群山整体的形状,围起来就像一个马蹄。蹄口坐落着两栋相当于两个队部 的建筑物,想必就是官兵们口中的“大队部”。听说三个工作队每周都要到那儿参 加周会,而新收队则是每个月才去一次。两栋建筑物中间有一扇大门,半个月前我 应该就是从那扇大门被载进来的。记得当初进门以前,在黑布覆盖的囚车中,可以 感觉车子不断在爬坡。但进门后却走过一段长而平坦的路,然后右转上山,不久便 到达新收队队部。 马蹄中央的巨大操场,纵横交错地划着白线,乍看简直就像一座棋盘。棋盘上 楚河汉界布着巨石。操场两端司令台上各坐一人,麦克风传出的指令,响彻山谷。 再细看,操场中央立着五个渺小的身影,一听指令,立刻弓下身来,扛起巨石,走 向指定的位置。操场两边还有观棋的人,以“稍息” 的立姿,五步一哨围着棋盘。 挑了六小时的土,终于换得一顿中餐。回队部的路上,我远远看见几辆运送饭 菜的手推车,从上午行经的第二栋建筑物出来。第一辆推着饭桶,走起路来十分笨 拙,我在心里嘲讽着:“饭桶挂车轮”。行经第二栋建筑物时,我暗暗告诫自己: “还未摸清整个管训队底细之前,千万不能贸然采取行动!” 中餐还是一样的中餐,两个礼拜过去了,春风依旧挟着秋天才有的风沙。菜类 仍是蕃薯叶交替着空心菜。我爱吃的A 菜、萝卜、高丽菜,听说要等离开新收队, 才有可能碰到。 至于“菠菜”,则是管训队的禁忌。瓜类不是冬瓜就是胡瓜。 冬瓜用来煮汤,不能捞,捞起来会变成“丝瓜”,所以其实只有胡瓜。肉类是 每餐都有的,指的是藏在汤里和菜里的“猪油脯仔”。还有鱼,一律带着泥泞腥味。 这样的菜色,复制一份便是晚餐。 午休之后,我们还是扛着工具,绕行操场,左转爬上柏油路顶端。和中午下来 时一样,看不见那五个脱逃的。走上台地,我老远便瞧见,几名正规军从第一栋建 筑物的福利社出来。一听见我们带队值星官的吼声:“干什么!”便拔腿狂奔,转 眼间已左转隐人第三栋建筑物。“原来那是正规军的寝室!这么说来,新收队队部 左边第一栋是医务室和福利社,第二栋是伙房,第三栋是正规军的寝室。”我在心 底暗暗推断:“那么其他三个队部的格局,应该也是大同小异。至于大队部,是由 两栋建筑物双并而成,部署的兵力应是各队部的两倍。” 推着算着,队伍已来到“工地”。我上下打量眼前的山丘。一上午辛勤的工作, 已将山坡斩断了头,再将头捣碎,在山的脊椎接上一条黄色的尾巴。 ,我原本以为下午的工作,只是按早上的方式重复操课,没想到值星官吹起一 声长长的口哨,命队伍立正站好,然后郑重宣布:“打桩的到山上去,挖土和挑土 的留在山下。听到口令后,全员按上午相反的方式,将山坡下的泥土掘起,挑回山 坡上去!”他略喘了口气,环视周遭的卫兵棍,和铁丝网外的步枪,然后大吼一声 :“开工!” “开工”口令下达了,我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记得初中二年级读希腊神话, 其中一则讲到,有一个叫西西弗斯的人,因得罪天神,被处以推石之刑。他必须将 一颗巨石从山上滚下来,再从山下推上去。如此日夜以继,重复同样的动作。 读完这则神话,我感到非常的害怕。怕的不是那颗巨石,而是重复滚下推上的 动作,我觉得那样的生比死更可怕。后来,我不断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则神话 而已”。但如今,那则神话却应验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过去的赌场生涯,无非是搞 一场梭哈,把赚来的钱再拿去赌,赌输了再回来搞一场梭哈。 就像旋转笼中的松鼠,不断重复踏脚的动作。 天神对“我”的惩罚,其实早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