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 阿铁曾不只一次告诉我,说他梦见他母亲和 一个高大的黑人,一起出现在一条挤满金发 碧眼白人的街道。然后他便一口咬定,他母 亲一定住在美国。阿铁大概希望我到了美国, 能帮他找到他的母亲。 等到第五周,才见到阿铁。那是在大队部周会的时候。 “周会”是对其他三个中队而言,对新收队来说,应该是“月会”。 来到“地狱”一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前往大队部。晨起仍是五点,离“周会” 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盥洗之后,由于先前带我们念“领袖遗训”的队员已经分发 到工作队,所以由我接替。念完之后,我们在队部前面的柏油路上,被操到只剩胃 酸好吐,才得以吃饭。饭后整队,由中队长亲自带领,直奔大队部操场。 一路上,我边跑边受队友的指责,左边这个说:“你怎么念到‘生活的目的’, 忽然停顿下来呢?”右边那个说:“生命的意义‘就照蒋介石说的那样念,有什么 好犹豫的呢?” 我边跑边反驳:“可是我觉得……” 我的话很快被打断:“可是你觉得什么?”一颗拳头在我背梁上警告着,“等 一下若有人问你,就说你觉得想打嗝,否则脚镣是会戴到脖子上去的!” 我听得出是睡在我下铺那位“年长者”。我没有回头,边跑仍边感到困惑: “难道‘生活的目的’和‘生命的意义’,不必经过追寻和探索,都照蒋介石说的 那样,就定了吗?” 大队部操场,集合四个中队队员,仍显得十分空旷。真搞不懂,为何需要这么 大的操场?四队中有三队穿灰色工作服,不戴脚镣。只有我们新收队穿黑色工作服, 全部戴脚镣。 大队值星官由四个少校中队长轮值,这次轮到我们中队长。只见他挺着啤酒肚, 不断用右手调整斜挂胸前的红色披肩,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疤,声音却十分洪亮。 看来喉咙是他惟一保养得宜的地方,而保养的方法大概就是日以继夜对新收队员的 喝斥与怒吼吧! 大队长致训词之前,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队员走上司令台。他先将一杯茶置于 讲台右上方,再走到台前调整麦克风,然后试了两三次音。此时,大队长已端起讲 台上的茶杯。我小时长期在暗淡的灯下读书,早已有两百度近视,因此看不出司令 台上那个队员是谁。然而一听他试音,便立刻知道是阿铁。 阿铁从新收队消失已经很久了,此刻又怎会站在那里? 我心里疑惑着,但有一点不必疑惑的是,他此时正扮演大队长“传令”的角色。 我看过新收队“传令”服侍中队长的样子。我不后悔一见面便告诉阿铁我要脱逃, 也不怀疑他会出卖我。然而此刻,我不得不将他申请调离新收队的动作解读为对我 的疏远。 听不清楚大队值星官的口令,只见三个灰色工作队,一队接着一队,排成分列 式,霎时踢起正步来,而我们脚镣部队也依样画起葫芦,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们踢 起来哐啷哐啷的,像要踢破每座山的耳膜。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纯熟,每一个表情都 非常严肃。脚镣的合声直冲云霄,催促着前面的队伍。我看着前进的分列式,每一 横列,通过司令台前,都认真地举手,向大队长行正式“军礼”,而台上的他也正 经八百地一一回礼。 我一边跟着做动作,一边在心里窃笑:“他以为他是谁? 而我们又是谁?“通过司令台时,我自信我的动作毫无瑕疵,但通过后,却像 违规的车辆,被交通警察的指挥棒招到路边。 出列时,我发现已有十几个违规的站在路边。而负责取缔的,阿铁竟是其中之 一。 阿铁背着双手向我走来,然后伸出左手指着我:“你踢正步没什么问题,可是 你用右手敬礼的姿势实在有点怪!”他用左手举起我的右手,比一比敬礼的姿势, 我的右手顿时多了一张字条。我瞄一眼半开半阖的手心,里面有阿铁独特的笔调和 字迹,不会写的字用的是拼音:“看完huan(还)我,第八周给‘东西’。注意wu (雾)和身ti(体)。要bang(帮)你,保持距li(离)!” 我原本以为阿铁忽然从新收队消失,是因为知道我要脱逃,怕受到牵累,才设 法疏远我。如今终于恍然,他是以“请调”的迂回方式在帮我。我暗暗谴责自己的 小人之心。从阿铁的字条,我不但读出他要邹帮我的决心,也读出他对我的信赖。 首先,他相信我一定逃征得出去,这是前提,没有这个前提,一切克谈。其次,他 必大然相信一旦让我逃出去,我就有办法很快弄到钱,然后买通上亟洋船只,偷渡 到那个令他神往已久的国度。阿钦曾不只一项复告诉我,说他梦见他母亲和~个高 大的黑人,一起出现在——条挤满金发碧眼白人的街道。 然后他便一口咬定,他母亲一定定住在美国。阿铁大概希望我到了美国,能帮 他找到他的母亲。我真的会这么做,如果让我逃出去的话。 记得四五年前,我还未游十八岁,就曾向阿铁说过,为了逃避管训,必要时我 会括某些基隆前辈的管道,利用远洋船只,先潜往中南美洲,再问嫩转往美国。我 告诉他我听过许多偷渡的浪漫故事,他问我舰么叫“浪漫”?我说大概是“冒险” 的意思吧!在我们矿区工的月眉山下,就有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家伙,当初也是为 了逃避管训,才买通关系,潜入台湾人经营、挂的是巴拿马国旗的货轮,逃到中美 洲去。他后来成功地转往美国,并在华。人社会混得相当不错。前年还拿着美国护 照大摇大摆地回到家乡来呢!还有一个住在田家港边的家伙,也是大我十几岁‘, 是个撞球高手。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不知怎的也被警备忘。部列入管训的黑名单。 据他的撞球好友说,他是直接治往泰安国的,上岸后,一直在拉斯维加斯赌城,靠 发牌和撞球讨生活。几年前,他公然口到台湾,并曾出现在我的赌场。 我在说这些故事时,阿俄显得非常兴奋。他一再问我,有机会的话是否能让他 跟着,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在美国找到他的母亲。我说:“当然可以,如果逃到美国 的话,你去寻你的母亲,我去找我的人生,等我们都找到了,再一起回台湾。” 阿铁问我:“你要找什么‘人生’?” 我说:“自由的美国如果能让我自由选择做一件事,我不会选择赚大钱,更不 会选择打什么天下,我只想念书,念很多很多书,然后成为一位诗人。我只想自由 自在地写诗、读诗、教诗。这样的人生在矿区,在赌场,在一满十八岁就要抓我去 管训的台湾,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看着阿铁字条上的“wu”,我判断到目前为止,新收队应该还没有人利用过它。 否则阿铁会反过来劝我放弃“雾” 才对。可见“雾”是一条可行的路。 其实,自那天清晨我发现能见度不及五米的雾,便开始调整生理时钟。我规定 自己半夜三点一定要醒来。管训队规定,队员睡觉一律脚朝铁窗,这样反而方便我 躺在床上眯着眼观察窗外的雾。起初我发现凌晨三点时,雾和铁窗之间只有两只手 臂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在雾的笼罩下,完全看不见天地。三点以后,大约每隔半 小时,便会增加一只手臂,到了五点,起床号便会将雾吹到五米以外。一个月观察 下来,我的结论是,雾的身姿又往铁窗挪近一只手臂的距离。阿铁说第八周以后才 要给我钢锯,是否暗示届时雾的纤纤玉手便会轻轻搔动我的脚心呢? 回到队部,中队长卸下大队值星官的红色披肩,戴着同式披肩的中队值星官立 即奔上前去,向他敬礼,然后转身宣布:“全队向右——转!十秒钟内,带好工具, 回原地集合。 还有,林建隆!立刻到中山室,向辅导长报到!“ 走到中山室门口,我回头看见黑衣部队已扛着工具向东而去。 “我问你,今天早上,你带领队伍背诵‘领袖遗训’,为什么念到‘生活的目 的’和‘生命的意义’就念不下去了呢?” 问我的是上尉辅导长。辅导长质问时,背后站着正副队长,还有其他官士,全 都好奇地等着我的答案。 “我当时一直想打嗝……” 中山室里爆出一阵哄笑。辅导长挥挥手,接着又问:“当时还没有用餐,你怎 么会‘一直想打嗝’?” 话落,室内一片沉寂。我说:“昨天晚餐不慎吃了菜里的碎蒜头,就一直打嗝 到现在!” “你连那么一点点蒜头都不敢吃吗?” “葱、姜、蒜都不敢吃,一生下来就不敢吃。” “那你前世是出家人罗?”语毕,又是一阵爆笑,连正副队长也弯下了腰。 辅导长回头看看他们,然后对我说:“好了!没事了!” 虽然“没事了”,但我还是被换上六公斤的脚镣。我有一星期的时间,可以好 好体验“大企鹅”走路时神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