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转盘 望着检察官低头发愣的样子,我忽然明 白,原来他是因为想不出收押我的理由, 而陷入两难,检察官其实也是失去自由的。 总台是圆形的,像个命运的转盘。在这里,有人目光呆滞,不敢想象未来的日 子;有人戴着脚镣,等待移往另一个监狱;有人饱受凌虐,被关入囚室中的囚室; 有人兴高采烈,准备迎向璀灿的新生。 我是出狱的人,照理说应该背着行李,吹着口哨,轻松迈向总台才对,然而, 我的步履竟是如铅的沉重。我早巳将总台视为监狱到地狱的转运站,只不知待会儿 送我上路的,会是牛头还是马面。 牛头马面一起在总台等着。牛头是警备总司令部的鬼使,马面是基隆地方法院 的神差。我明知自己只能在鬼使神差之间做一抉择,但天性搞怪的我,偏偏转向总 台:“我今天出狱,请给我‘假释证明’!”总台的狱警愣在那里。 “怎么?没有‘假释证明’,叫我怎么出狱?”我看也不看左右两边的牛头马 面。 此时,总台一位警官走了过来:“是这样的,你当初是从管训队借提来的,但 借提单位不是我们,我们只负责执刑和释放……” “那你们就应该将我释放!”我不耐烦地说。 “是这样的,借提单位是当初判你刑的基隆地方法院,所以……” “所以什么?基隆地方法院判我的刑,我已经服完了。请你看看我的‘假释证 明’,上面不是明明写着‘在本监执行期中,行状善良,悛悔有据,符合假释条件 ’的吗?我今天就要出狱了,每一个获得假释的囚犯不都是这样出狱的吗?基隆地 方法院到底还派人来干嘛?”我把头转向警备总部的鬼使:“那你们呢?你们又来 干嘛?你们有拘捕令?有起诉书和判决书?在法律上,我已经是一个自由人,你们 想绑架我吗?” 警总的鬼使与法院的神差面面相觑。 总台的警官先示意法院的神差亮出公文,然后以一种调停的口吻说:“是这样 的,当初借提你来执行的是基隆地方法院,如今你已执行完毕,所以他们才行文要 来领你回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名法警已冲了上来,在我的手腕加上手铐。我没有反抗, 因为我面对的是法院,而不是“地下法院‘’的手铐。我暗暗嘲笑自己,哪有人像 我这样,连脚都还没有踏出监狱,就又被逮捕了。另一方面,我也在嘲笑当局,为 什么不敢给我一个公开、合法的审判?面对”流氓“ 的指控,其实,我并不觉得冤枉。我看看手铐,再看看警总的鬼使,心想很快 就会与他们再见,毕竟被合法的马面拘捕,最终还是得交给非法的牛头。 到了基隆地方法院,我不是被带到候审室,像一般打官司的民众那样,而是被 关入等候开庭的临时拘留所。那拘留所叶。分窄小,只能站,不能躺,因此俗称 “站笼仔”。“站笼仔”关的不是在押的被告,就是准备收押的人犯,我暗暗觉得 不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站笼仔”的门开了。对我来说,那一个时辰是十分难捱 的。在台北监狱两年多,我可以说是手不释卷,除了睡觉,从未有过一个时辰不读 书的经验。 我被带到第一侦查庭。那侦查庭我是熟悉的,面积约五六坪,前面用绳杆围着, 看起来格局不大。检察官黑黑瘦瘦,短小的身材给人一种老成的错觉。我看看他的 眼睛,那瞳仁就像树干的年轮。错不了的,他比我年轻。 我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侦讯。他低头看着卷宗,问我姓名性别时,还是低头 看着卷宗。问过后,便再也问不下去。 我看得出他的心虚,但也知道不能用言语加以刺激,于是便和缓地说:“报告 检察官,我能不能提出一点小小的请求?” “你说!”他抬起头,像个受审的嫌犯。 我环视周遭,也不想为难他:“今天是我假释出狱的日子!” 他说:“我知道!” “但警备总部却要来抓我去‘坐牢’。” 他又把头低下去,假装看着卷宗。 我只好继续说:“没有检察官的拘票,依法没有人能逮捕我;没有法院的起诉 和判决,法律也不允许任何人监禁我。 我入狱前已被警备总部非法逮捕监禁过一段时日,今天我出狱了,他们又等在 外面。我知道连你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可是……“ 检察官缓缓把头抬起来,好像不嫌我话说得太多的样子:“你继续说!” “我在台北监狱附设的‘宏德补校’苦读了两年多。” “为什么要苦读两年多?” “准备考大学!” “考大学?”检察官两眼翻上额头,此刻他已不是在侦讯,倒像在和我闲聊。 “是的!准备考大学,而且我模拟考的成绩已能上第一志愿。我不要求你相信, 这很难令人相信的。我只求你代我发一张公文给管训队,希望他们能让我继续念书, 不要剥夺我考大学的机会。另外,我行李里面装的全是教科书和参考书,我时时都 要阅读的,待会儿进了看守所,希望你能交代所方,请他们把书还给我。除此以外, 我不想再说什么。” 检察官也无法再说什么,他又把头低下去,两眼瞪着卷宗。望着检察官低头发 愣的样子,我忽然明白,原来他是因为想不出收押我的理由,而陷入两难,检察官 其实也是失去自由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想起老和尚,想起铁窗,竟而 怜悯起检察官来,我提醒他:“我是从管训队‘借提’来的!”检察官一听,立刻 抬头,对着我苦笑,然后在收押条上写下,相对于“借提”两个字。 一关进看守所,我就请熟识的狱警火速去通知母亲,母亲也立刻赶来。 一见面,她便抱怨连连:“这夭寿监狱,明明寄公文来,通知我今天早上去领 人。我天还没亮就出门,到达监狱,他们还没有开始办公。我就在门口等,但一直 等到中午还不见你出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把你送来这里的?” “今天下午!” 母亲的苦水还没吐完:“他们自己都不按规矩了,叫百姓怎么守规矩?哪有爱 关哪里就关哪里,爱关多久就关多久的?判罪也关,不判罪也关,让我们做父母的, 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怎么样?不是说今天就可以出狱了吗?” “我在管训队还有一些行李。” “那种行李,不要也罢,反正你带回来,我还不是把它烧掉,触霉头是有的, 何必再去拿?” “我在管训队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母亲一听,眼泪潸潸地流下:“你别想骗我,我知道你出狱后还要再去流浪。 其实,我今天来,也是顺便要告诉你,今后,你可以不必再流浪了。过去,我们家 只有九坪大,说实在的,也没地方让你住。但现在,我们已加建了二楼,那是用你 父亲半额的劳保退休金盖的。”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是半额?” 母亲愤愤地为父亲诉说着不平:“你父亲十三岁就做矿工了,那是日本人占领 时期,八年后换成民国。民国也不知几年,才开办劳保,说什么要做满三十年才能 领全额。你父亲算一算,起码也做了四十几年,但他们的算法不一样,只能领半额。 你父亲本想再多做几年,好领全额,无奈染上了沙肺,想做也是力不从心。何况, 打听周遭的老友,也没人领过全额的,于是也就死了这条心。” 母亲讲到这里,忽然觉得话题被我岔远了,看看腕表,赶紧又回到正题:“对 了!你不是说要考大学?” 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但也只好顺着她的杆子爬:“是啊!就是因为要考大 学,所以才不能马上回去。你想想看,我一回去,那些赌客、赌友,还有你所说的 那些‘王哥柳哥’,又会立刻把我包围住,那样,我还能念书?还能考大学?所以, 我最好还是先在这里住——段日子,再到管训队去,和他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 收留我,让我在那里专心念书,等考上大学再回去,你说好不好?” 母亲深深地凝视我,发现我的两个黑瞳仁并未狡猾地闪躲,才无奈地叹了一口 气:“其实早在你入狱前,我便到处为你求神问卜,入狱后也一样。奇的是,问出 来的结果竟然都是一样,都说你年轻时‘命带官符’,会有牢狱之灾。我请示破解 之道,却都说不必破解,说你不论走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还说……” 母亲在吞吐之间,脸颊忽然转红,两眼射出希望的光芒。 我乐见那样的光芒,它不仅令我的心温暖雀跃,并且在里头注入无比的力量。 我鼓励母亲继续说下去:“神明还说什么?” “还说……你将来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说我前半生虽是‘业命’,注定牛马 一般的劳碌,但老了以后,我的命会很好很好……” “那很好啊!”我看狱警从会面室出入口走来,便提醒母亲,“时间到了!妈! 你放心好了,神明说的没错,你的命一定会很好很好的。” 母亲又像放心,又像不放心,边走边回头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