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螃蟹 走出辅导长办公室,对面远山正好飞来一 群燕子。他们远观是一直线,近看却是一 个“人”。我仰起头,提起衫袖,拭去脸 上温湿的“人”字。 新收队已是人事全非。阿铁脱逃将近三年了,音讯全无。 我断定他已逃出台湾,否则,不可能不间接与我联络的。阿丁和阿乐?他们在 这里的遭遇,已少有人记得,只剩一两个“保安”老队员,问起来还会唏嘘。至于 他们的去处,没有人能告诉我。 新收队的景物依旧。前方山谷底下,大队部的操场,操场上仍未腐蚀的巨石。 左边平台尽头那座土山,仍然矗立着。 而右翼那座小丘,已被分成两座,队员们挑着土石,像蚂蚁一样,来回走着。 营房前面的操场,空荡荡的,操场外的柏油路上,哐啷哐啷,传来脱逃队员翻滚时 重镣敲击地面的声响,四周陡峭的群山同时哐啷一哐啷地响应着。 我在中山室,望着散落一地的教科书和参考书,卫兵在我的脚踝锵锵地钉着重 镣。此刻,我完全可以理解,阿丁当初为什么会发狂,阿乐后来又为什么会崩溃。 戴着九公斤的长方形脚镣,我像一只螃蟹,横着走出中山室。脚镣是沉重的,但我 的心并没有跟着往下沉,它只是纳闷。一般新收队员只戴三公斤的脚镣,六公斤是 专门伺候那些小过不断的,九公斤则必须有脱逃或自杀的企图,我刚从监狱苦读两 年半回来,何时企图脱逃或自杀?除了纳闷,我心里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匍匐在柏 油路上的都是十二公斤的脚镣,他们至少都曾成功地脱逃过,而我根本连“企图脱 逃”也谈不上,却得莫名其妙戴着九公斤的脚镣,和他们一起接受这种煎熬。 混在他们之中,尽管脚镣较轻,翻滚起来脑部所受的震荡也较小,心里却莫名 地产生一种“同侪压力”的自卑,这是另一种不是滋味。 虽然白天我必须和脱逃队员一起受折磨,然而庆幸的是,夜里我不必像新抓回 来的脱逃队员那样,被吊起来睡,也不必像抓回来较久的,要站着睡到两点才能躺 下。我可以和新收队员一起活动,等上完“领袖遗训”,晚点名过后,再利用熄灯 前约一小时的写信时间,将记忆中较难的数学公式和英文字句,抄在撕成碎片的信 纸上。翌日,一得到几秒钟的喘息时间,便取出一片信纸,过目后,立刻揉成纸粒 丢掉。 我还有另一种不看书的读书方式,那就是利用“做梦”。 这听起来很玄,其实只要心思集中,做起来并不难,只是效果有限。每晚,一 听到熄灯号,我就立刻闭上双眼,开始在国文、史地和三民主义课本里,搜寻储存 于大脑内存中较生疏的部分。每找到一处,就反复加以默读,直到记熟为止。 然后再继续搜寻。这样不断搜寻,反复默读的结果,也就逐渐人眠。妙的是, 入睡之后,我在脑中搜寻默读的动作并未停止。尽管偶尔有梦,然而梦醒之后,我 发现梦里的情节或许冗长,但做梦的时间其实很短,梦过之后,大脑便又自动展开 搜寻默读的动作。 由于考大学的意志非常集中,偶尔出现的梦,也和大学有关。有一次,我就梦 见,自己穿着素白小领的长衬衫,水蓝略旧的牛仔裤,骑一辆二尺八的旧式脚踏车。 后面载着一个年轻女孩,也是白衫牛仔,不同的是,她的衬衫有着可爱的箭袖,领 口用缀饰结成轻盈的小蝶。她的身姿玲珑、肌肤雪白,鹅蛋形的脸,隐然有西洋女 孩的轮廓。她肩上背着书袋,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那是我的。脚踏车后座, 长长的秀发飘着,车轮辗过尤加利树的树影和教堂的钟声,杂在众多大学生之间, 我们正赶着去上课。 还有一次,梦得更加离谱,我发现自己和许多大学生一起,走过一条长长的穿 廊。最后,我在一间大教室门口停下,此时,上课的钟声正好从椰子树梢缓缓飘落。 我走进教室,发现所有的座位都已被青春的脸孔占据,我不知道自己该坐哪里。偌 大的教室,只有一个位子是空的,那是讲台上教授的座位。我迷迷糊糊地走上讲台, 最后竟在那个空位坐下。 我很怕会被学生轰下来。果然,学生们众口一声:“老师好!”我禁不起惊吓, 当即醒来。 在睡梦中读书,当然不可能被发现。但在白天,我每读完一片信纸,便丢弃一 颗小纸粒的动作,早巳引起脱逃队员的注意。也不知是谁检举的,总之,我被叫到 辅导长室时,他的办公桌上,已堆着数十颗小纸粒。上尉辅导长低着头,细读其中 一张已然拆开的信纸片。读完后,他抓一抓深蓝军帽的鬓边,然后抬起头,“你这 写的是什么啊?”说完,把纸片交给我。 “报告辅导长!是数学公式。” “数学公式?”他伸手把纸片要回去,再细看,脸上一副“果然”的样子。 “那其他的呢?其他的纸片都写些什么?你一粒一粒拆开来我看!” 我向前挪移一步,脚镣“卡!卡”两响,开始拆那些小纸粒。像拆标会单一样, 我拆一片,他读一片,读到最后,他的嘴角不禁漾出得标者惊喜的笑容。 “你都抄这些小纸片做什么?”说完,辅导长示意我坐下,但我还是站着: “我在默背。” 辅导长笑得更友善了:“我知道你在默背,我是问你背这些数学公式和英文字 句做什么?” “准备考大学!” “准备考大学?在这种地方准备考大学?哈!……”辅导长笑完,用手撑着下 颏,想了想,继续问:“那天我走过中山室,正好看见卫兵在检查一个‘借提’回 来队员的行李,散落一地的教科书什么的,那是你吗?” “是的!” 他看看我,点点头,但还有疑问:“那些书不是都被保管起来了吗?你这些纸 片又是怎么抄的?” “凭记忆!” 辅导长忍不住赞叹了起来:“好!算你有种!敢在这种地方准备考大学。” 辅导长接着问了一些我在监狱读书的情形,我都一一加以答复。 问完之后,他沉吟了半晌:“我可以信得过你,但在新收队,我也无法帮助你 什么。第一,你不能看私人的书,这是规矩。第二……”他低头看看我的脚镣,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一脸茫然。 “你出狱那天,上级派人去关照,你到底讲了什么?” 我低头看着脚镣,没有答腔,只在心里冷笑着:“明明是来抓我的,却说成‘ 关照’,何况我讲那些话又有什么不对?难道抓流氓就不必拘票吗?关流氓就不需 起诉书和判决书吗?再说,我已经过监狱的矫正,还能算是流氓吗?为什么非得让 警总秘密监禁个几年,才能正式成为良民呢?堂堂一个警备总司令部,难道没有其 他正事可做?为什么非得和一个小小的队员计较那一句半句呢?如此小家子气,真 是连流氓都不如。” 辅导长以为我还是不解,便再补充说道:“派去关照你的人回来之后,上级十 分震怒,立刻交代下来,你不回来便罢,回来的话一定要好好‘伺候’你。所以, 你这重镣还是得戴,‘企图脱逃’的罪还是要受。” 我没什么话说。 “不过,”辅导长再低头看看我的脚镣,眼神显得有些不忍,“再苦也只剩三 天而已,这个星期六你就可以结训了。 通常周末是不遣送队员的,但也没有规定不可以……“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看着他。 “好吧!星期六你就赶早起床,我会特别安排军车送你回总队部。” 我再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所谓的“特别安排”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心想:“新 收队虽苦,但回到总队部,面对上级,岂非更是死路一条?” 他读懂我的表情,于是索性把自己的好意挑明:“总队部所在地有一个大队, 下设四个中队,其中只有一个中队有可能让你念书。我特别安排你周末一早走,是 想让你有机会碰到副大队长。我知道,星期六是大队长轮假,由副大队长代行。他 是管训队少见的老好人,看队员总是从好处看,也因此吃过队员不少亏,但个性始 终不见改。你若有幸遇着他,把你的情形向他报告,就有机会分发到我所说的那个 中队去。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不过,一切还得看你的造化。“ 走出辅导长办公室,对面远山正好飞来一群燕子。他们远观是一直线,近看却 是一个“人”。我仰起头,提起衫袖,拭去脸上温湿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