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中的浮木 原来那个一脸横肉的“大队长”,就是我 这几天日夜祈祷,希望能遇见的“副大队 长”,而眼前这个面色熏黑的辅导长,就 是这里惟一有可能让我继续念书的人。天 底下有像我这样幸运的落海者? 抵达总队时,已近正午。引领我前往大队部的卫兵走在前面,我扛着沉甸甸的 行李,边走边跑,不时赶在他的前头,就差没催他:“快走!”那卫兵什么“好兄 弟仔”没看过?就不曾遇见我这种“赴死鬼”。他半走半追,终于在大队部门前赶 上我。我和他几乎是并肩走进去的。 时针和分针在墙上交叠着,底下压着我的一颗心。眼看就要用餐了,大队部中 山室仍空无一人,我焦急地等着。 不久,从隔壁办公室走出两颗梅花。“怎会是‘两颗梅花’呢?那不就是大队 长了吗?” 我的心敲起一阵丧钟。矮矮的大队长,肩膀很宽,肚子很大,一脸横肉,我一 看就知道“完了”! 他瞄一眼我的行李,一副还不打算出去用餐的样子。 “老队员了,还不知道这里什么都有,用不着带那么多东西吗?”他嘴里嘀咕 着,一面用手指关节敲打我肩上的行李,“这里头都装些什么?打开来,我瞧瞧!” 卫兵开始检查我的行李,大队长在一旁看着。我规矩地站在他的右侧,心里却 觉得好笑。果然,那卫兵搜了半天,最后只找到一把牙刷,剩下的全是书。他反复 翻着书页,里面夹着蝴蝶、蜻蜓、蜜蜂、蜘蛛还有蟑螂的标本。它们曾是我“铁窗” 的伙伴,死后,我将它们一一安葬在书海。卫兵看到蝴蝶和蜻蜓还好,但看到蜘蛛 和蟑螂的标本时,立刻吓得把它们抖掉,还咧着嘴请示大队长。 大队长一个九十度转身,用食指向我质问:“你到底是来管训的,还是来念书 的?”我赶紧向他敬礼,想向他报告自己在狱中读书的情形,但他根本不让我说话, “好了!好了! 到第二中队去吧厂我还想要报告,他却听也不听,大踏步走向操场。 扛着沉重的书本,走在通往第二中队的路上,我像一头无车可拉的牛,笨重的 货物直接压在背上。我举步维艰,卫兵在后面赶着。走进中队部,我心头一凉,两 脚发软,真想不顾一切卸下肩上的重担。 为什么我非得扮演西西弗斯,将推上山顶又滚下来的巨石,再推上山顶去呢? 为什么我不能和一般队员一样,靠一支牙刷在这里混日子?我难道不知道“管训” 这两个汉字,台语念做“管混”?我正想卸下沉重的负担,辅导长已走进中山室。 辅导长身形高大,面色黧黑,五官夸张却难掩赤子的纯真。我想起方才那位大 队长,一脸横肉,却似乎散发相同的气质。 “把行李打开!”辅导长惯性地发出命令。我的心情极度恶劣,不但不打开行 李,反而把书本重重摔在地上。 没想到辅导长竟弯下身去,亲手打开我的行李。他捡起牙刷,将它交到我的手 中,然后蹲下来,仔细端详眼前上百本教科书和参考书。 “这么多书啊!”他回头看我一眼,嘴角泛着笑意,“你到底是来管训的,还 是来念书的?” “咦?怎么和大队长问同样的问题,而且措辞一字不差?” 我正在纳闷,还来不及回答,他已开始自言自语:“这些课本和参考书,我以 前也读过的,可惜没考上日大,所以才念政战。” 我正想问他为什么和大队长问同样的问题,他却抢先问我:“你知道我以前念 哪一所高中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只是觉得职业军官,特别是警总的,大多言行粗暴,想必 都是“放牛班”投“刀”从戎的。 “我念的高中叫‘成功’,赫赫有名的,但我考大学却‘失败’了。” 我听完,既为他过去的失败觉得难过,也为自己将来的“成功”感到渺茫。 辅导长继续说:“副大队长刚才来过,他说他都快退休了,还没见过像你这样 的队员,竟然不是来管训的,而是来念书的。不过,这里是管训队,该做的工作还 是要做,我只能尽量想办法,让你多拥有一些念书的时间。对了!这么多书,你内 务柜也放不下,这样好不好,你把正在念的书带进寝室,其余的都放在我的办公室, 你要用时,再告诉我好了。” 原来那个一脸横肉的“大队长”,就是我这几天日夜祈祷,希望能遇见的“副 大队长”,而眼前这个面色黧黑的辅导长,就是这里惟一有可能让我继续念书的人。 天底下有像我这样幸运的落海者?不仅要浮木有浮木,甚且求孤舟得孤舟。 虽说离彼岸还隔着茫茫的烟波,至少此刻我的心,就像罗盘一样,指着明确的 方向。,第二中队是工作队,生产项目是对外承包西装裁缝。工场是营房改造的, 离队部只有几十公尺。每天,我们天未亮就起床,先在操场集合,跑步晨操,然后 开始练习踢正步。 我不想知道管训队为何如此重视踢正步,反正规定要踢,跟着踢也就是了,何 况工作队不戴脚镣,踢起来也满舒服的。 踢完之后,便可以吃早餐。工作队的早餐,令我相当满意,不但馒头可以吃到 饱,豆浆也比新收队稠,有时甚至还有咸豆浆呢!此外,还有甜豆、花生等配馒头 的小菜,比起监狱的伙食,可以说好得太多了。 早餐后上工。我的工作很简单,不必裁剪,也不必缝纫,只用一把木尺和一支 粉笔,在布匹两端预留的缺口画一直线,画完就传给负责裁剪的队友,做下一步的 分工。这样的工作,我一开始觉得很轻松,但一日十二小时画下来,头一天便感到 吃不消。机械式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我的左手仿佛变成一把木尺,右手变成一支粉 笔,将整个身体画成一条直线。第一天上午,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心中惟一想到的 是中餐,仿佛一部机器,或机器的零件,渴望加油时刻的到来。 中餐比新收队多一道菜,每道菜的分量也比新收队充足许多。我刚从只管住不 管吃的监狱回来,觉得能享用足够的饭菜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因此吃得津津有味。 中餐之后是午睡,我知道这是我白天惟一能读书的时段,因此不敢错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小时,然而,整个寝室静悄悄的,效果犹胜午夜时分。我尽 量阅读数学和英文最难记的部分,记不熟的话,便留待上工时继续默背,这样下午 的时光会比较好过,脑中也不至于一片空白。 工场的下午最难捱,都怪上午的枯燥。每位队员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对劲的,有 的不断起身又坐下,有的到工场后面斟水又倒掉,有的频频交头接耳,说话的声音 压得很低,手中的利剪却夸张地比着手势,少有人理会卫兵和正规军的枪棍。我一 边画着桌面上的布,一边默背午睡时念过的书,下午反而是我心情最平静的时段。 我决定把这样的读书模式延伸到上午,也就是把前一夜读过的书,较难的部分整理 出来,作为上午默背的功课。 晚饭后到熄灯前,是工作队的黄金时段。有人写信,我发现有人天天写信,原 来那种人是“职业代书”。有人对弈,下的不只是围棋,还有象棋、暗棋和五子棋。 有人玩琴,不只有二胡的伊呀,也有西班牙古典吉他弹出的日本《荒城之月》。有 人说书,半杯茶,饮了又斟,一把扇,摊开又收,不是《三国》就是《水浒》。也 有人像临时演员,在寝室走道闲来逛去。连厕所里也聚着三五成群,不知在计议着 什么。只有我,趴在自己的床位,用一本书对抗满室的喧闹。 这个中队的队长是不管事的,他只管喝酒。有人招待便好,若是得自己付费, 回来便借酒雷霆一番,然后便呼呼睡他的大觉。副队长很少见到,即使露面,也是 一副不沾锅的样子。辅导长就这样“母代父职”,扛起一队的事务。我知道辅导长 当家对我念书绝对有利,但也意识到这样单薄的管理,迟早一定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