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定考试 考卷发下来了,都是选择题。我在十分钟 内作答完毕,然后开始研究如何将答案传 递出去。我发现监考老师果真如教诲师所 言,很能体谅犯人的处境,在讲台上象征 式地踱步,最后干脆走出教室。 副大队长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巡视。他来的时候,都在晚上,我想那该是他下 班的时间吧!他每次走进寝室,总是背着手,后面跟着两个兵,边走边叫写信的继 续写,说书的继续说,弹琴的也不必停止,只是厕所里啸聚的那些人早已做鸟兽散。 他走啊走的,最后,一定在我床位底下站住,仰着头问:“怎么样?” 我的回答一定是:“谢谢副大队长!”底下就不说了。 他总是想了想,然后说:“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辅导长每晚都会进寝室一两趟。他和副大队长一样,面恶心善,队员们深知他 的脾性,因此表面尊敬,其实没几个怕他的。 他也是背着手巡呀巡的,最后一定在我床位底下站住,然后仰起头问:“怎么 样?” 我也只是一句:“谢谢辅导长!”底下就不说了。 他也和副大队长一样,想了想,然后说:“再想办法! 再想办法!“ 有一次,辅导长又在我床位底下站住,他仰起头时眉毛是锁着的:“你难道一 点都不紧张吗?” 我说:“紧张什么?” 他还是锁着眉:“你不是要考大学吗?那你的高中文凭呢?没有文凭,怎么考 大学?还有,上级好像对你有意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了!不知道的就不去想 它!但你的文凭呢?” 我愣在床上,两眼俯视着辅导长,表情像一具石膏像。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还是继续读书,然而热情已不复存在,效果也大打折扣。 我甚至逐渐抛掉课本,开始重拾老庄、爱默生和梭罗。我需要一种出世、超越的人 生哲学,来透视、取代功利的读书动机,特别是在“功利”两字已完全落空的时候。 每日,我望着铁窗外的天空,形块多变的云,有时黑,有时白,有时介于黑白 之间。傍晚,更常出现粉红、艳红或紫红的色调,甚至有七彩的虹桥。就算无云, 白天的纯蓝和夜里的墨黑,也都是阻碍我视线的颜色。我常问自己,何时才能拨开 浮在我心表面的喜怒哀乐,扫除蒙蔽我心底层的欲望和烦恼?何日才得以透视自己 的“本心”?就像梭罗探测他的“瓦尔登湖”,但深度应不只及于地球的另一端吧! 我不敢再奢想“考大学”的事了。“没有文凭,怎么考大学?”如果我偶尔还 抱着英文和数学课本不放,那也不过是为了排遣工场的“机械”时光而已。 我绝望地持续,或半持续着两年多来的苦读习惯,直到有一晚,在《荒城之月 》极度哀愁的琴声中,辅导长兴高采烈地闯进寝室,也不巡视,便直奔我床位底下。 他仰着头,两手在背后摇晃着,我看见一张白色印红边的公文纸。 “林建隆!你的高中文凭有着落了!”他从背后拿出那张公文,在手上挥来挥 去。 “这是台北监狱来的公文,通知你回‘宏德补校’参加教育厅举办的高职同等 学历检定考试,有了同等学历,你就可以报考大学了。” 我高兴得有如一尊当场融解的石膏像,脑中功利的细胞立刻复活起来。我发现 我的人生态度既非出世,也非人世,而是两者兼而有之。陷入绝境时,我会设法让 自己超拔,而当希望再度燃起,我便又积极了起来。总归一句话,遇见天明,我就 当“儒家”,碰到黑暗,我便做“道家”。我发现自己即使已重拾本心,重获灵性, 还是会在某些时刻自然地回到兽性。“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中庸,也是人性。 我已略略懂得如何在乐苦顺逆之间寻求自处之道。 为了应付高职检定考试,我特别花了一段时间,把高商三年的课本大致阅读一 遍。我知道这种考试应该难不倒我,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没有文凭,怎么考 大学”?只是边念还是边惦挂着考大学的科目。我很怀念在“宏德补校”那段心无 旁骛,专心准备联考的日子。离开监狱以后,先是在看守所发愣,然后被送到新收 队煎熬,到了工作队,又要踢正步,又要下工场,强制工作的工时又长,一天下来, 真正能念书的时间不到两个小时。如今,还得花时间念这些高商的专业科目。我尽 管心急如焚,却也莫可奈何,谁叫我到了监狱,到了管训队才想要考大学呢?要在 绝处逢生,就得忍受绝处的痛苦。 应考那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但我发现辅导长和政战士起得比我还早。漱洗之 后,他们领着我走向一辆军车,负责驾驶的是一位上兵。上车前,我惯性地在车门 口等着,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们并没有为我戴上任何戒具。我失去自由已有千余 日了,这还是第一次获得官方的礼遇,而一切都是因为“读书”的缘故。上车后, 我发现所有的车窗都是透明的,没有覆盖任何的黑布。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对窗外 的景致反而失去了兴趣。 一路上,我不断地想着,离开这么久了,为何台北监狱还会想到我,还会如此 大费周章安排我回去应试?我想到“宏德补校”同学平常混日子的情形,想到“校 方”第一次面对教育厅的“检定”,急于缴出好成绩的心态,想到自己“进场”之 后,必须扮演的角色。 教诲师再见我时,是以两排暴牙迎接我的,而我再次见到他,心情却十分复杂, 我不知到底该咬他还是该亲他。总之,我的态度是软中带硬,若即若离,而他也立 即看了出来。 他先当辅导长的面夸我几句,然后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 “林建隆!你要考大学的事,我早就向典狱长报告过了,但直到前几天他才找 我去,十分详细地询问你在‘宏德补校’读书的情形。我当面请求他一定要设法帮 助你去考大学。他点了头,说会‘认真研究办理’。可见我不是不关心你的。不关 心你的话,我又何必千方百计把你弄回来考试?你知道警备总部对我们来说也是挺 神秘的,尤其是管训队,只有信箱没有地址,我要找你,也是很不容易的。” 我向教诲师行个礼,表达谢意。但我仍然认为他很不够义气,当初他明明可以 答应我,等我考完大学再报假释,只因他不敢担当,将我一脚踢回管训队,事后于 心难安,才来设法弥补。 教诲师把该说的好话都说了,才开始暗示我此行的任务:“怎么样?今天的考 试,都准备好了?” 我再向他行个礼。 “是这样的,你过去在这里念书,想必也很清楚,你那些同学,唉!我能对他 们要求什么?再加上我们没有经验,‘本校’是第一次参加教育厅举办的检定考试, 监考老师们想必都知道我们的难处,也都能体谅我们情况的特殊。你这趟回来,除 了为自己争取到同等学历,是不是也希望你的同学都能过关?” 我说:“那当然!” 教诲师吁了一口气,起身把门打开,请辅导长进来奉茶。 考场设在我曾黯然离去的高三教室。同学们一看教诲师陪着我走进来,原本挤 眉弄眼,约定好的各种暗号,全部取消,就连贴在手肘、膝弯处的小抄也都撤了。 同学们对我的信任,着实令我十分感动。我走向我原来的座位,坐定时,我紧咬着 下唇,心中百味杂陈。阿潭过来拍拍我的肩,大牛远远对我挤着眼,同学们纷纷拿 出“老鼠尾巴”。我一时兴起把“老鼠尾巴”统统收下,当场点了一支,其余的全 部装入我“流氓”军服的大口袋。同学们看了,忍不住笑成一团。 考卷发下来了,都是选择题。我在十分钟内作答完毕,然后开始研究如何将答 案传递出去。我发现监考老师果真如教诲师所言,很能体谅犯人的处境,在讲台上 象征式地踱步,最后干脆走出教室。我看监考老师一走出去,好像就不打算再走进 来的样子,当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执行起我的“任务”。我将答案分成七十分、八 十分和九十分三种,也不特定传给谁,反正流出之后,各按因缘得不同的分数便是。 就这样一日下来,顺利考完五科,全校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