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就这么和唐朝一起走了出来,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围巾,跟做梦 一样。 很久我们谁都没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地走。 街上的行人没那么多了,小贩们也都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天气好像忽然变 得冷了起来,透骨的寒风穿透我的衣服,直达我的心脏,我的心一阵挛缩般地痛。 我觉得自己好像感冒了,不然怎么头那么疼鼻子会酸酸的?我竟然还想把手放进 他大衣口袋里,让他再传给我一点温度,因为我觉得好冷。 去年今天,我们没一起过圣诞。 他有一群社会上认识的朋友,是和李咪在一起时结交的,其中也有我们校的。 他们在学校附近一个KTV 定了一间房,说是要一起过狂欢夜。那天他要我作为他 家属一起出现在晚上的聚会上,我说不想和那种人打交道,而且要考试了,不如 有机会再把这次补回来。然后他把我送到家后一个人去了,那天就成了我们最后 一次牵手。 他朋友里有一个是我们班叶玉娇男友。叶玉娇是我们班“副支书”,奇怪吧, 这是我们高三换了新班任后多出来的一个职称。新班任是个快四十的中年男性, 人挺俊秀,课讲的也不赖,就一个缺点让人接受不了——爱往女生堆儿里扎,我 们班同学都叫他“混球”。我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嘴脸:看见了女生就跟苍蝇见 了屎一样疯狂。习文惊讶地说这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恶毒的比喻,我却认为这 再贴切不过了,要是哪个女生来者不拒,再嗲声嗲气儿的跟他聊上几句,那么从 此以后两个人肯定如胶似漆地亲密,那女生从此以后就可以呼风唤雨斗转星移了。 所以我认为他和不少女生有过不正当关系,那种下流不知廉耻的关系。我一直不 明白那些女生图的是什么,至今仍不明白。所以作为班团支书的我,一向以洁身 自好自居的我在高三时从来不爱和班主任交流,所以基本上“失宠”了,名存实 亡。 叶玉娇属于那种来者不拒的女生,没有人清楚她有多少个男朋友,或者说到 底谁是她的男朋友,只知道每天她换不同的男人送她回家,随便一个男人都可以 在她身上摸索一番,我想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病态的享受吧。习文说这样每天都 会有不同的刺激,生日和节日也会有很多人送她礼物,她成天穿梭在不同的俘虏 之间,享受着女人应有的绚烂奢华的青春。 混球也成了叶玉娇的俘虏,她理所应当地成了“副书记”。 一切都是“据说”,还没有当事人亲口承认过,但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事实, 传得满城风雨。圣诞节第二天,叶玉娇没有上学。有的同学说学校出了大事,十 几个男人在一家歌屋轮奸了一个女的,其中有几个是我们校的,现在全在派出所 录口供,那个女的应该就是叶玉娇。我疯了一样跑到唐朝他们班,果真没见到他。 后来他来上学,也没再找过我。我们又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一切结束的那 么平静和突然,我始料不及。曾经的一切就像电影画面一样若有若无回荡在脑海 中,总是夜里突然醒来发现哭湿了枕巾。我很想亲自去问他,给我们之间的感情 一个交待,但是我没有,并不是因为我恨他,只是因为我没有勇气。 从此以后,只要我看到一扇门,就总是幻想着它被打开的时候会出现那张熟 悉的脸;任何一个我们共同去过的地方,我总会觉得他还在那里,跟我一样在回 忆着曾经的一切;每一声电话铃响,我都认为会是他打来的,向我解释,然后说 :“宋昭,咱们重新开始吧。”……每当这种感觉来了的时候,我心跳都会加快,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但我始终都是陷入在自己编织的幻觉里,一直到现在。而 此时此刻,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走着,我反倒感觉这是在梦境中,一个经常出现 的梦境。 “找个地方坐坐吧。”他还是那么和我心有灵犀,不管他属于谁。 我说好。 现在我才真正地看清了他。他瘦多了,坐在那飘飘遥遥的,好像一阵风就能 把他吹跑。 服务生过来时他说要两杯蓝梅味的果汁,我当时就哭了。他没说话,从兜里 掏出手绢递给我。我拿到手绢,哭得更伤心了,这是我熟悉香味,只属于我们两 个的味道。 他两手放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咱们有一年没这样坐在一起了吧。”他喝了一口蓝梅汁,一只手拨弄着另 一只手上的戒指看着我说。 “嗯,正好一年了。”我恢复了平静。 “还好吗?” “你看我好不好?” “挺羡慕你的,一大帮朋友。” “再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啊。”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这里是上次见猩猩他们去的那家酒吧,这次我们是在 二楼大厅里。前面一桌是一帮男女喧闹地觥筹交错引吭高歌;坐在我后面的应该 是一对恋人,我和那男的背靠背,各自荡着自己的秋千,时不时和他撞在一起, 我觉得他的心有点乱,前前后后的没有规律。也许是我有点乱,我很久没坐这种 秋千似的长椅了。秋千两边的铁锁上缠着生机勃勃的绿叶,偶尔能看见几枝娇艳 的玫瑰,像张着大嘴一样显示着自己的热情。窗台上放着一颗圣诞树,也翠绿翠 绿的,上面挂满了金饰金麟的小玩艺,小彩灯一圈一圈的缠绕着,映得唐朝的脸 五颜六色。我靠在秋千后背上,看着窗外繁华过后的宁静,有点凄凉的风景。 时隔这么久,当我们再次面对面的时候,我还觉得我们是那样亲密,心灵相 通,沉默中和彼此轻松地聊着天。他抿着嘴看着我,时不时地眨眨眼睛。跟以前 一样可爱。 “你真是衣冠禽兽呀,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也能干出来,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 还有这一爱好呢?”我想起了周小川曾经形容过唐朝的一句话,他可真有远见。 “我一猜你就要说这个。”他垂头丧气地拍了一下大腿,一下靠在后背上又 掏出烟来猛抽。 “其实真想去找你的。” “为什么不找?” “我不知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呗。有胆做就没胆承认啦,你也真够畜生的!” “我想跟你说实话,你要相信我。” “好,你说。” “那天大家兴致都很浓,一瓶接一瓶的喝。那女的我没见过,听说还是你们 班的,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只记着我跟边上那个哥们说:‘咱这可是第九瓶了’,之后我就什么都想 不起来了,第二天早上就发现自己在派出所里。女的录完口供已经走了,警察让 我们签个字说再深入调查,还说我们昨晚把那个女的轮奸了,路过包房的人听见 门里的喊声报了警,那女的支支唔唔没提供多少线索,不是点头就摇头,好像受 了点刺激。我本打算不告诉你这件事的,还寻思着找机会问问那个女的。没想到 上学时全校都知道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女的再也没来,我也就 无从考正,总觉得这件事对不住你,我没脸见你。“ “你就这么混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知道?” “据那民警说是‘人人有责’,但我回家后检查了一下,还真没发现什么异 常,你说干了那事儿总的有点变化吧?对吧,你不是学医的吗,你应该了解的… …哈哈哈。” “你少给我贫,没正经的。” 他还来了劲,“你忘了上次……那多好的机会呀,我都稳住了……就那个女 的,我看都没正眼看过一眼,就别说打什么歪主意了,就算是真干了……酒桌上 的事儿嘛,哪有讲得那么明白的?……过去,不管怎么说也美好过……” 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中午我们在索非亚广场一个朝鲜饭店要了几个小菜儿,然后他腼腆地问: “我可以喝点酒吗?” “当然可以,随你大小便吧。”我慷慨地说。 随后他要了两瓶哈啤,一杯下肚以后又轻声试着问:“我可以抽跟烟吗?” 我说你想干什么就痛快点,干脆给我也要两瓶,看你喝得我都馋了。 然后我俩一来二去他敬我我敬他,口若悬河地谈天说地,说的俩人脸红脖子 粗的,我趁机把戒指给他,他欢天喜地地戴上了。就这样我们也没什么承诺那些 滥七八糟的,自然而然的就那么走一块了。最后付钱时候一算我俩一共喝了十二 瓶。我迷迷糊糊地看看表说要上课了,咱回去吗?他说你想回去吗?我眼珠一瞪 理直气壮地说那还用问?当然不想了!他想想说要不咱们去江边看看吧。我说太 好了!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松花江边上,一会儿打水飘,一会儿坐石阶上望洋兴叹。 “我从小就在这江边长大,你看那片房子里就有我的家。”唐朝说的时候还 指指离江不远处的一排小平房。“小时候家里没人管我,我就天天领着一帮小朋 友从早到晚在这玩。那时候除了弹珠和打水漂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就站到公路 大桥桥头等着火车来,火车一到我们就在这边跟着跑,看最后谁能不被火车落下, 每次都是我一直紧跟着跑到那头,其他小孩早就给抛得无影无踪了。一般都是黄 昏了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从太阳岛那头在跑回来,我的童年都消耗在这座大桥上了。” 我问他怎么小时候没人管你?你妈妈爸爸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他还不到一岁时妈 妈就跟个大款跑了,他爸为了争回这口气决定去北京淘金,把他仍给他奶奶看管。 八十年代赶上了好机遇,他爸召集一帮朋友合伙投资倒房卖房,几年就赚了一个 房地产公司,本来想把他和奶奶全接到北京,可他奶奶离不开这呆了七十多年的 老地方,再说大房子楼层太高设备先进老太太住着不一定习惯,最后他还是在这 上了小学,一直没离开。以前基本上爸爸一年回来看一次他们,平时钱也不少往 这边寄。现在他在北京又成了家,还生了个女儿,回来的次数更少了,所以他和 奶奶感情最亲。奶奶疼他,所以管得不严,他说自己是最自由的小孩,从来没有 来自家庭的压力。然后他提议过江。我二话没说就欣然同意了。 我们就在大桥上跑一会儿,走一会儿,累了就把胳膊架到栏杆上看着滔滔江 水从我们脚下流过。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太阳岛那边已经五点多了。他说:“完 了,这边最后一趟车已经过桥了。”我问你敢肯定?他说那当然,我从小在这长 大天天看那些车奔驰而过。我说那咱们只好再走过去了。他一下就蹲在地上,说 你有没有人性了,我腿还没好利索呢,你是不是想让我变残废?!他指的是上次 李咪派人对他的摧残,说浑身淤血还没消,走一会儿就受不了。你看他一上自行 车就噌噌的,道就不能走,也不知道是哪个活动量大。我说那你总不能让我一女 的背你过桥吧?他小眼一转说那边有个旅馆不如就住一宿吧,我当时就答应他了。 后来一想都后怕,我怎么对一个还不算是太熟的小子那么放心?竟然和他睡一张 床上去了。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晚上去习文家一起做功课,要是时间太晚就不回去了; 然后又告诉习文我今晚不回家了,让她帮我应付着点。习文惊讶地喊:“什么? 你俩也太猛点了,刚第一天就开房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咱们可不能贪图一时 的痛快不记后果呀!”我说算了吧你我们分着住,少拿你那些淫秽思想玷污我们 这些高尚的灵魂,我们堂堂正正做干净人!她还磨磨唧唧地说认为此事不妥,应 三思而后行……等等等等。我没理会她,我认为她这是嫉妒我可以单独和唐朝在 一起共度良宵而耿耿于怀,后来也证明事实正是如此。 我和唐朝来到柜台前,服务员说单人房没了就剩两间双人的,我说这又不是 旅游旺季怎么还那么多人?那女的冷冷地白我一眼说快点儿定不定,一会儿这两 间也没了!我说两间都要了。唐朝说不会吧,我没那么多钱了,刚才都让咱俩喝 了,要不只来一间对付睡吧。我当时心想这事儿怎么能对付?孤男寡女的睡一张 床上,出事儿的可能极大。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想想才恍然大悟地说你不 会以为?哎呀我哪能呀!你可真是的,我是那样人吗?我见他这样就赶紧改口说 就要一间吧。其实我不是怕他,我是怕自己身边躺这么一英气逼人玉树临风的摔 锅到时候自己把持不住,我也不清楚到底我俩谁更色一点,也许是我吧。 那服务员带着鄙视和不屑的笑容边开票边说,就是,还装什么呀,桥那边一 初中俩高中,我们这儿就是给你们学生预备的,看我们生意多好天天人丁兴旺的, 都只住一宿早上天亮就走人,谁都不认识谁还怕什么呀。我看她那一副唯恐天下 不乱的死样就想扇她一大嘴巴,不知有多少怀着纯情意图的孩子们被她这么一引 诱就误入了歧途啊!她还没忘来一句:“看样你们也上一天课了,吃点东西舒舒 服服地休息吧。”把唐朝说得一脸的苦笑,我冲她翻俩白眼就拉着唐朝去餐厅了。 我们进了房间心中就开始叫绝。这么大一屋子里一干二净,就一张大床铺着 白单儿,其余的一件家务事儿都没有,连窗帘都让人给扯没了。我看看唐朝,他 东瞅西望地说要让我一人儿住这屋我肯定得给郁闷死,我说metoo 。他说你看连 窗帘都没有晚上会不会有人在那偷看?不行,我得找个东西把它蒙起来。我说拉 倒吧你,我光明正大不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他爱看就看呗,你跟这瞎忙活啥?他愣 了一下然后翘出大拇指说还是你够牛B 。其实我们是在七楼一个房间,前不着天 后不着地的,我也预料到没人会那么无聊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来就为了偷看俩小孩 睡觉。 我俩就静静地并排躺着,想想曾经发生的一切,如在梦中一样。不一会儿他 开始翻过来调过去,其实我也睡不着,我心里很乱。我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事 儿就是有点亮睡不着。我说那我给你挡着光吧。我把手放在他眼睛上,心想这是 我们俩第一次紧密接触。他就那么仰脖躺着一动不动,眼皮眨呀眨的跟一只小飞 虫在我手里一样,飞得我心猿意马的,我心想这晚上废了肯定一夜无眠。 没想到一睁眼就是天亮时候了。阳光很刺眼,我看见唐朝在床边坐着,我推 他一把说哥们儿你啥时候醒的?他惊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着我劈头盖脸地喊起 来:“醒?我一夜没睡!”我说那你怪谁?我可是做了一晚上美梦~~你是不是心 怀不轨在那紧张地睡不着呀?他说,你还做美梦?是不是梦见躺席梦思床垫上啦? 一个劲儿往我这凑,脸也跟着上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猥亵我,仔细一看你已经睡着 了也就没叫你,我就躺边上这么一小块地方。谁知一会儿你更过分,胳膊腿儿都 往我身上搭,压得我喘不过气儿来……眼瞅着天要亮了我寻思着睡一会儿是一会 儿,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你一脚把我揣床底下去了!你还是不是女人哪!多亏我 伸手矫健落地时滚了几下起到缓冲作用,要不非摔断胳膊不可!你没人性的东西 还好意思说做美梦! 我坐在床上迷惑地看着他说就我都那样了,你还那么挺着?不信,是不是你 想对我动手动脚被我在睡梦中识破对你进行了生死抵抗,又由于出手太重伤着了 你?如实招来! 我见唐朝瞪着鲜红的眼珠子举着罪恶的拳头慢慢向我移过来,只好承认错误 说好吧唐朝同学是我不对,我感到深深的自责,所以决定早饭你请以给你重新认 识我的机会。 我看他都要哭出来了。 那天早上我俩赶头一班车过的桥,一路上他的头就搭在我肩上睡的跟孩子一 样。下车后他把我直接领到他家,一个很矍铄的老太太出门来迎接我们还让我到 里屋坐,然后厨房一顿锅碗瓢盆叮铃咣啷地响,我说唐朝你奶可真热心,他说那 是,也不看看是谁培养出来的。吃饭时他奶奶说这闺女叫啥名呀?唐朝说奶她叫 宋昭,你就叫她小昭吧,以后就是你家媳妇儿哈哈哈。他奶奶说哎呀这是缘分呀, 以前小朝的朝本来也发招,后来谁看见他的名都叫潮,时间长了就这么改了。要 不你俩就一个名了。唐朝神采飞扬地跟着笑。他奶奶接着说:“以前我们那边的 人像你们这么大都成家了,现在终于小朝给我找个孙媳妇回来了,天天给我盼的 ……”唐朝嘿嘿地笑着说奶奶为了奖励我今天就不去上学了行不行?他奶奶说行, 你想干什么都成。但是以后有什么事儿一定告诉家里一声,昨天可把我担心坏了, 我在门口等到十点多钟……唐朝搂着他奶奶说,那我先去睡了,你俩先聊着吧。 后来他奶奶跟我说,唐朝这孩子从小命苦,爹妈都不在身边。以后你帮着多 照顾照顾他,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呀,我人老了,有时候脑子也不够使,有你在我 就放心了,他先前好像交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天天就是抽烟喝酒,把我担心 坏了,你一定要管管他呀。我们小朝其实是个挺听话的孩子……我发现奶奶这时 候犯了这个年纪的通病,开始跟我磨叨了,我一看表,发现上课的时间就要到了, 就说,奶奶你保重吧,唐朝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心。 我在奶奶的赞美声中离开了他家,边走边想着唐朝的天真可爱和他奶奶的慈 祥善良,一股正义之感油然而生,我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和奶奶的唐朝,让他不被 这纷乱的世界的毒害,永远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儿。 这却只是我一个最美好的梦想而已,世事难料,就像我们会分开,就像唐朝 又和李咪幼重归于好。今天的唐朝是不会再成为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儿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