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除夕夜,这个度假村的生意出奇的火爆,每一间客房都人满为患,我站在护 栏边上看到成群结队的红男绿女分布于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鞭炮和烟花的声音 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一道道绚烂缤纷的彩带承载着人们美好的祝愿划破黑夜的长 空,又仙女散花般向人间抛下无数璀璨的金光;嬉戏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伴随着 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新年的空气里……在这里可以看到曾经和唐朝去过的那家小 旅店,它就显得十分冷清,孤零零地立在太阳岛的另一面,没有灯光,没有声响。 其实我的印象中传统节日原本应该是一大家子的亲人欢聚一堂,我第一次离 开家到外面过年本来还感觉有点不可思议,现在却发现这么多类似的人,像是一 群无家可归流浪的野狗,聚集在这个远离家的地方等待着辞旧迎新。又有一股莫 名的失落和压抑涌上我的心头,嘈杂、喧扰、歌声、笑声、响声震天的烟花爆竹 声包绕着我,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怎么一个人在这呀?”我听见周小川走过来站到我旁边。“就是想安静 一会儿。你拿的是什么?” “你朋友想的也真周到,带了一后备箱烟花。一会儿咱们放点吧。” 我没做声。不知道猩猩他们的造访给我带来了什么,惊喜也好失望也罢,我 曾经那么热切的盼望能见到叶玉娇一面,为的是能亲口问她那一晚发生的事,这 种热切不知不觉中却慢慢被腐蚀,当叶玉娇真正站在我面前时我感到的只有厌倦 和失落,曾经和她一起度过的岁月又浮现在脑海中,而现在她却是狗子漂亮的女 朋友。“同学们的变化都挺大的。你看呢?”周小川见我没说活又问了一句。 缤纷的火光一次次掠过他的脸,让我想起几年前那个晴朗的清晨,周小川绅士地 坐在我身边,有礼貌的自我介绍。“嗯,但你好像没怎么变。”他还是穿一身 板平的名牌,脸上架一副金边眼镜。 “你也是呀,白天见了你和阿姨感觉像又回到了以前,和曾经一模一样的。” “你就是说我家人都止步不前跟不上时间的步伐了呗。” “你怎么总和我抬杠呀,没着你没惹你的。”周小川一脸的无奈。 我回过头,两胳膊搭在护栏上,看着另一边的天空说,“其实看见有些东西 变得那么快真的挺吓人的,你还来不及接受,它就扑面而来了。也不管你做没做 好准备,能不能承受得住。” “你准备问问叶玉娇那事儿?”在那个沉痛的年代里,周小川像十分憨厚体 贴的兄长一样每天小心翼翼地安慰我那颗近于破碎的心,当我享受过那残酷的美 丽之后,留下来的是无边无际的苦闷,小川大哥每天跟着我一起伤感,一起在岁 月的磨损中成熟、长大、品位人生……他经常真诚难过地说:“宋昭,你这样我 都难受,别这样对自己了行吗。要不咱亲自去找姓唐的问个明白,你要莫不开我 替你去也行,看你这样我天天都吃不下饭了……”然后拿下眼镜轻轻地擦了擦好 像上了点哈气的镜片,他真够煽情的,我原本那点闲愁经他这么一说倒变得苦大 仇深了。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开始呲牙咧嘴地哭,上课呢,不敢出声,干打雷不下 雨,但给人的感觉一定挺压抑。“要不这样吧宋昭,中午我请你吃饭,咱能不想 他就尽量不想。”我切身地感受着这种意外收获委屈地成全了他。他算是最了解 我的人了,有些东西你不用跟他说,他看看形势就能猜出来,你还没什么感觉呢, 他先上来反问你。 “算了,问也没什么意思,问出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会呀,总能给唐朝一个说法?”他试探着问。 “有什么用啊,唐朝现在是李咪的人,跟早先一样的,我什么都不是。” “啊?什么?不会吧!”他两眼瞪得巨大,傻愣愣地看看我,好像这事比拉 登被逮着都令他感到意外。“想不到,想不到,真想不到,人都爱吃回头草哇! 难道真是‘人之初,爱之……’” “得了得了,你怎么也学这么贫,真烦人,讨厌!” “……接受现实吧,但我还是觉得这儿有点难以置信。李咪不是早就没影了 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的?” 我把和唐朝李咪再次相遇的前前后后给又他叙述了一遍,思路还是很混乱, 但是他的理解能力很强,不一会就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我很理解你。” “你说什么?” “你和习文一样,虽然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满不在乎。” “其实呢?” “其实是个认真而且脆弱的人。——我说得对吗?”他看向我。我佩服地 看看他,这个看上去只注重视觉效果,打扮的溜光水华的少爷,事实上他很善于 思考、很有内涵,拥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我已经一点一点挖掘出他的这些特性了。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 “就你那小样的,三年足够把你看透。”他得意地仰着头说,“看着挺复杂 还有那么点深度,其实简单得要命。”“那就赏我一次机会满足一下我的好奇 心,说说你自己是个啥样的人。互相了解一下嘛。”“你不觉得有点冷吗? 还 是进屋吧?”“少转移话题啊!” 周小川沉默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好说的,”他又习惯的推了推眼镜,两眼深深地望着远方的天 空,“我就是一只孤独寂寞,没有自由的——金丝雀。” “怎么说的跟让人包养的二奶似的?” “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话怎讲?”我此时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把拿过我手里的拉罐 猛灌了一口,又用手扶了扶眼镜。 “大过年的,我也知道这时候把人家叫出来不怎么好。……但是没办法,我 实在不想自己在家过年了。” “什么你自己?你爸你妈呢?不走走亲戚?”“哪来的亲戚,我家日子刚 好点的时候我们就断绝来往了。我爸我妈都去外地了,一向忙着做生意,也没工 夫陪我。我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老师。我学过很多东西,但没一样 是我喜欢的。我记忆中很多次我妈都把我送到某个老师家,让我和一个陌生的家 庭度过除夕之夜。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到吗?”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真的,很多人都羡慕我,可我从来没按自己的想法干 过一件事。我只能踩着他们铺好的路……一步一步地走,没有退路。”说他爱煽 情吧,讲着讲着眼镜又上层霜儿。有什么呀,你有了别人没有的东西,另一个层 面上势必要缺点儿什么,老天给每个人的待遇是公平的,谁不都是无时无刻在抱 怨自己拥有的太少哇!我还是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的不像样的纸巾递给他。 他摘下眼镜轻轻地擦了擦。 真的,以前我总是抱怨命运的不公平,给予了周小川这么多别人梦想得到的 东西,我连和他说每句话的时候都无不带着嫉妒之心,而他却说自己一无所有, 站在冰天雪地的天台上迎着刺骨的寒风向人哭诉他的不幸。这也是件让人感到 意外的事,像他这样成天让人给捧成明星似的少爷竟然能向一个外人讲这些掏心 窝子的话还泪流满面,原来他这么脆弱。谁知道他一个人在家独守着宫殿般的大 房子时作何感想?难道也像现在这样潸然泪下?我想到了小瑶瑶,被我们羡慕的 人,其实同样在羡慕着我们。小川呀小川,他顿时让我了解了生活不为人知的一 面。从来没人在我面前这么哭过,一点都不痛快,声音不大,跟从地缝里钻出 来似的,然后继续钻进你的身体,腐蚀你的每一个细胞,让你感受到他压抑的心 灵和无处发泄的痛苦。我只在看电影时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一部叫《蓝宇》的 电影,当捍东看见自己心爱的人死去时,哭声就是这么让人堵得慌。现在周小川 不是失去了心爱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哭,也许就是感觉没人能理解他 的那种无奈而伤心吧。 “小川你哭吧不是罪,今天这没别人,你就彻底的哭一场吧!”我拍拍自己 的肩膀,仗义地说,来吧,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周小川顺势 抱在我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就像庸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 正当周小川哭得最动情的时候,习文不知什么 时候站到了我们面前,而刚才我也因沉浸在周小川无限的伤感中闭上了眼,一睁 眼就看见她瞪着血红的眼睛正视着我们,脸形说不出来的扭曲,像放进搅拌机搅 拌过一样。我竟没一把推开周小川,还干巴巴地对她笑了笑。她伸出手歪着头颤 动着嘴唇向我们指了一下,一声没吱拔腿就跑。 我轻轻推开周小川,脸转向一边叹了口气。“对不起,失态了。”周小川 肿着眼皮抽抽嗒嗒地说。 “习文……” “其实我挺对不住她的,和她在一起其实就是耽误了她……一个人在异乡生 活很无助,要连她都不理我那我就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那天我喝多了,迷 迷糊糊听见她在那反复问我答不答应她,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我盯着他听完了这些话。“你明白我的苦衷吗?”周小川擦了擦眼镜,然 后戴上真诚地看着我问。“无论我明白与否,现在你都应该去跟她解释。” “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开口,你也认为我听卑鄙的是吧?会有机会的,我一定 想好了跟她说清楚。” “我不是说这个……刚才她就站在这,开始咱们谁都没发现,我一抬头才看 着她,后来她就跑了。”我指着雪地里两个大脚印,那两个脚印异常的深,不知 当时习文看到我俩后是不是千般怒气积于一身,体重也上升了。 周小川顿时张大眼睛,“什么?那你怎么不喊?” “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摊开两手没什么语气地说。 周小川调头就往回跑,烟花也不要了,滑得还差点来好几个狗啃屎,一路跌 跌撞撞跑到门口。我也在他后面紧紧地跟着,心里不停地想:当一个人几种感情 融于一身的时候,占主要位置的那种会体现出优势,刚才看见习文我的确有一点 恐慌,但那种对小川的同情之感扶摇直上压制了那点恐慌,所以并没一把将小川 推开,所以我现在还是觉得心安理得。我不害怕什么,说明我没干亏心事,不管 别人怎么想,我知道自己并不龌龊。 一进屋见习文穿着外套气哼哼地往门外走,狗子一帮人在后面风风火火地跟 着。周小川一步上前拦住习文说:“听我解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习文跟 疯狗一样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周小川的鼻子,眼盯着我就破口大骂,“你俩给 我滚远点,我再也不想见着你们两个!原来我他妈就是个傻x !”说完继续破马 张飞地往外走。狗子拉住周小川说我先送她回去吧,让她先冷静冷静。周小川想 想说这样也好,然后看看我,我也看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反正挺复杂的。我 们班那些男生仰脸朝天地张着嘴看热闹,杨康来了一句:“完了吧小川,跟你说 多少次了,小小年纪的,不要玩火,不要玩火,这下惹火上身了吧。哈哈哈。” 周小川恶狠狠地抛给他俩白眼仁进里屋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