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我家老房子在道外的贫民区,说实话,自从初四那年搬家到现在我快五年没 再回来过,在南岗待惯了的人实在无法再适应这里人的那种庸俗、贫民化的生活。 我们家在一幢挺显眼的小二层砖楼里。一家三口人挤在一间20平米的二屋一 厨,没下水没暖气,冬天各家各户都得拎着大桶去楼下那排东倒西歪的煤棚子里 冻得咝咝哈哈地搓煤点炉子;大门口是几个常年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一到冬天就 冻得跟个冰山似的令行人一呲一滑直摔跟头。夏天里窗外四周是从早到晚熙熙攘 攘无休无止的叫卖声、吵架声;最常见的是那几波退休老人和待业青年们组织的 象棋摊,大早起来天刚蒙亮就“咣咣”地开砸,一直砸到后半夜,借着朦胧的路 灯、忍受着各种飞行物的骚扰,老少爷们们兴致勃勃地对弈着,还不时传出赞许 的掌声——显得是一片盛世的繁荣景象,而事实上却是经济的萧条给予了他们多 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做这种自娱自乐的活动,他们真的很容易满足。 老房子这边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北边大院里那个砖墙瓦顶的小茅厕,每天早 上人们端着尿盆从家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手纸急匆匆的赶往那里。那是一间 规规矩矩的小平房,男女厕所两边用一扇大木隔断分开,但并不是全断;“黄河” 上方搭着几块间距相等的木板,一边有人上来另一边的人就得跟着晃动;头顶上 一根大梁上吊者一盏昏暗的15度灯泡,晚上天一黑就被打开,晃晃悠悠地像鬼火 一样。 我们的老邻居们基本上都是“自由职业者”,说白了就是个体户,不是下岗 就是没工作的。他们一般都卖水果、卖肉、或摆夜市什么的养家糊口。这些人中 生意做的最成功的就是赵姨家两口子,这还的归功于他们下岗时赶上了好机遇。 八十年代初期“下岗”这俩字儿还没流行的时候两口子就被国营工厂老板请回了 家,俩人本着“不给社会添累赘”的信念将全部血本压在了服装生意上。那时候 基本上每人家都有俩钱,对衣服这种外在的东西都很挑剔。他俩没白天没黑夜的 忙活,生意越做越大,赵叔常年奔走于广州哈尔滨之间,什么流行、什么赚钱多 他就成批的用火车批运回来,赵姨开始只在附近一个服装市场有一个床子,后来 发展成连锁了,那卖的东西也都是独一无二,就她家的牌子有。九十年代他们家 已经将生活水平提到了“小康”,邻居们提起他们也都爱称“那个万元户家”怎 么怎么地的,后来他们家在附近的一个小区买了间100 多平米的房子,这边的房 子就用作装货,后来我们楼里谁搬了家她都第一个赶来把房子租下,现在基本上 整座楼都快成了她家仓库了。 在这住时我每天放学后唯一的营生就是率领一帮小孩,身后紧跟着两个“大 护法”小丽和强强上各大院挑战、占地盘,冬天打雪仗、夏天撇沙秋,浑身上下 造得跟个泥猴似的,每天晚上都躲不开我妈那双罪恶的双手赏赐给我的家庭暴力。 …… 小川的车开到一个胡同口就被堵住了,里面全是卖水果的,还有周围的住家 户晾辣椒、晾豆角的,还有小孩直来直去地疯跑。周小川主要还是怕刮着他那宝 贝大奔,建议下车步行前进。边走边东瞅西望,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眼睛用 不过来,还说这里让他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些老电影,有种身在梦境中的感觉。 我说对呀,这本来就快成摄影城了,总有摄制组上这来选景——拍抗战时期或文 化大革命时代的剧。“看过林青霞和秦汉演的那个叫《滚滚红尘》的电影吗?那 里那个混乱的胡同口就是在这拍的,你看看,就是墙都刷了新漆,门板什么的都 还没换。”小川回头冲着胡同眨眨眼,“以后要有机会也上这住一段日子,体验 体验生活,的确挺好玩的。” 这种目中无人的富家子弟是不会了解我们劳动人民生活中的疾苦的,竟然还 敢说“好玩”,真是善哉善哉。 不过体验生活有时候的确挺好玩的。我上高一的时候北京一家电影公司来哈 尔滨拍电视剧,剧组来我们校借房子,群众演员的问题也捎带着解决了。公司的 人说需要一千多个大学生打扮的青年,就是爱国的五四青年,先是要求女生必须 一米六五以上,后来符合要求的人实在太少我才有幸得到上镜的机会。我们一校 学生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部换上一九一九年的服装,那时后已入深秋,天稍微有点 凉,我们女生穿着统一规格的兰灰色粗布上衣,不长不短的黑裙子,白袜子老太 太鞋,还得露一块脚脖子,头型一律换成两麻花辫,一人手里举一小旗。负责人 领着我们大队人马集体前往中央大街,那时候中央大街还没整修,完全是清一色 的古建筑。我们给冻得哆哆瑟瑟地拍了一上午的戏,所有群众演员台词都只有一 句,就是排着长长的队伍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一路上整齐地举起手中的小旗高 声呐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我愣是一句都没喊出口,因为我这人 爱笑场,一看到别的同学装得一脸的义正言辞就忍不住笑,从前到后四个小时我 每次刚想喊出来就被笑给堵回去了。其他同学都用怀疑跟同情的眼光看着我问我 是不是有问题。那天我使劲地踮着脚把自己站得高一点,希望摄影师发现我这张 生猛充满激情的脸没准还能给个特写,没准有个识相的星探挖掘出我这张能产生 戏剧效果的脸,再让我演个稍微有点情节的角色什么的……但事实上直到最后我 也没看见摄影机到底在哪。 后来剧组请我们去中央大街上一家“老上号”吃卷饼和大米粥,看着眼前一 片片抗战时期的革命战友们,享受着老字号饭馆的温馨环境,真有种回到当年的 感觉…… 后来我忘了问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名,从那以后每次电视里演抗战题材的电视 剧我都一集不落的盯着看,但三四年过去了,我始终没看见过那个熟悉的场景。 也许是让哪个糊涂的剪辑师给毫不留情的给剪掉了吧,那也是没准的事,每当想 起这件事我就有中莫名的失落感。 赵姨已经在我们家房子里等很久了,东西都已经搬走,空荡荡的。我这一走 进去也感觉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这是我生活了15年的地方,现在变得如此凄凉。 她老了,以前她是那么令人羡慕,一家里里外外的活都她一个人扛着,还要 管孩子的学习,但她总是风风火火的那么潇洒自信,成天打扮得跟个富婆似的整 个一个事业型女强人,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快五十的人。眼前的她脸色蜡黄,眼 皮微肿,没化妆,身子好像也没那么硬了,稍有点驼背和单薄。看起来叫人心寒。 我跟她仅仅谈了点有关老邻居们的境况,我对赵叔去世的事只字未提,我不 忍心。从她那我知道了隔壁小丽初中没毕业,在一个洗浴中心当了三陪,后来被 他爸打出家门,已经二三年没见她回来了;楼下的强强没考上大学,在一个大酒 楼作保安,有一次一帮地痞去他们那闹事,老板让他们保安顶着就是不报警,强 强被一个下狠手的打成了植物人,不久他父母带着他搬家了…… 我尽快地跟赵姨告了别,走到楼外,我抬头看了看淡淡的蓝天,其实我是怕 自己的眼泪流出来让周小川看见。如果我能再回到十年前,我一定更加珍惜身边 所有的人,认认真真的对待生命中的每一天,决不会让身边的这一切就这样不声 不响地溜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