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当我和唐朝走在外面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好像很长时间他都没说过一句话了。 “咱们再找一个地方坐坐。” 他表示同意。 很久以来我都觉得心里有些话应该对他表达出来,但总是搞不清自己要说些 什么、该怎么说出来,但是一定要说,今晚就是最后的期限。我常常不清楚自己 在想些什么,我是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但我相信自己的感受,我了解什么 叫痛苦、什么叫压抑、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需要解脱。 我们走进一家门脸很小的冷饮店,小得几乎不经意的人都看不见它的存在。 唐朝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可爱的笑容,那种消失已久的天真。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他眉角扯了扯,亮晶晶的眼充满真 诚。 “嗯,那时候你特别傻。” “四年了,你说说多快!”他感慨地摇摇头,似乎透露着某种欣喜,好像刚 刚那件伤害早已不复存在,他像变了一个人。我微笑着看着他,好像在注视着自 己的一个孩子,任他喜怒无常风云变幻。 “唐朝,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我顿了顿说。 “我那时候从来不学习,谁成想还能考上大学呀。我总想着要没考上大学现 在会是一个什么奶奶样,反正肯定比现在舒心就是了……” “唐朝,我要跟你说件事。” “你说什么?” 这时候我电话响了,是习文。我向唐朝示意一下,接起电话。 “昭儿啊,两天以后你就能看见我了,我把大卫也带回去,你们都见见面!” “怎么舍得走了?我跟你说,现在这儿发展得可快了,回来别认不出家门。 你还知道回来啊!” “大卫也跟我一起回去嘛,我现在想,他要真的没地方住,能不能跟你们校 男同学说说,给他挤出个床来。反正他们放假都要回家了……” 我明白了,她就连这个电话也是为了洋鬼子打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在社 会这个大染缸里呆得久了,人变得真是越来越实际了,目的十分明确。我感到真 悲哀。 “行不行啊,这还算是个事儿吗?”她在那边有点急。 “啊?行,行,你就没别的事儿要说了?” “你先准备床的事儿吧,其他的见面再聊。那就这样了啊,我现收拾东西呢, 你看太匆忙也没给你买什么纪念品……” “拉倒吧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现在的人怎么都爱这么虚伪呢?“拜 拜!”她满心欢喜地关掉电话。 “谁呀?” “一个高中同学,对了,我……我那个朋友。” “就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姑娘,天天跟你勾肩搭背的那个?那小姑娘挺逗的, 总缠着你。” “嗯,就是她。” 我又想起了我们上学时的情景,要不是习文,我就不会注意到唐朝,我们之 间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现在就是另一种情况。每当我同时想到他们两个人的 时候,心头就会涌上一种莫名的伤感,我总觉得这是我们几个人之间的宿命,逃 也逃不掉。而唐朝现在对习文却一无所知,那个曾为他百感交集、流泪心碎,在 日记中无数次埋下他名字的小女孩。 唐朝笑眯眯地低着头,好像在回想什么往事。是这样的,当我们还不需承受 的时候,天总是晴的,我们的故事就像蓝天白云那么自然。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 的沉重呢?是什么在一直折磨我的灵魂,禁锢我的神经?我一直在努力去解开那 些看不见的枷锁,恢复我渴望自由的天性。 “放假的时候咱们去爬山吧。”唐朝瞪着炯炯有神的小眼,充满了憧“唐朝 ……我很累……” “你累了?那就等你不累的时候呗,反正一个多月呢。其实我也有很多事儿 要干。”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 难道你真不明白?你没看出这些年我所忍受的痛苦吗?我不像你那样可以一 切顺其自然,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让往事随风。我是能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咱们不可能了。”我声音很小,但足够让他听见。 “你说什么?” 我没看他的表情,我明白当时当刻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一次心灵的战争。我 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说明我已经进步了。 “我不想再跟你纠缠在一起,我要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这些年我受了太多 折磨,我从来没开心过,我受够了,你明白吗?” “你发烧了吧。”他笑笑,丝毫不认真。 他永远那么自信,却把我比得如此卑微,我的自尊已经被他一点点的侵蚀直 到磨灭。现在我就要找回这几年我遗失的尊严,做一个懂得迷途知返理性的人。 “我不想跟你开玩笑,你这人太爱玩,你干什么事都不认真,我现在输不起 了,我二十多岁了,我不想当你的棋子。跟你在一起太累。” 他低着头,稍闭了会儿眼睛,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真觉得我……干什么都不认真吗?”他仰着头问。 “是。”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眸子在眼眶中闪烁,发出耀眼的光。 借口,他怎么不认真了? 昏黄的路灯又出现那种黄沙似的明净,车水马龙的交通提示人们一天又要过 去,今天即将变成记忆中某一个平常的日子。每一天的结束都预示着我们离死亡 的期限又走进了一天,只是我们没觉得,我们恍惚地在人世间游荡,不曾抓住什 么,却从不知如何张开手再去渴望。最终,我们只有一无所获。隔着灰蒙蒙的茶 色玻璃,我仿佛在看一部电影,一部昏暗晦涩的地下电影。 “以后也不可能吗?”他注视着窗外的街道,那条留下我们足迹的街道。许 多褪了色的往事都扬长而去,如同那些黄昏时分在街道行走的人群。 “永远。”我肯定地回答。 他趴在桌上,开始抽动。 “我先走了。” 我站起来,下了一节台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他 抬起身,吃力地将小指上那枚戒指摘下来拿在手里,悬在半空中。 我十分想说一句,就当作纪念吧。 他见我没反应,摇了摇头,很客气地笑笑。 我伸出手,他松开,那个象征圆满的白金圈狼狈地掉在我手里,像一件被人 抛弃的废物。我攥着它,落荒而逃。 天知道它到底应该属于谁,也许是唐朝,因为他戴的比较久一点;或许是习 文,可能现在它应该物归原主了。 有些东西很难,难在维持永远。很多浪漫的人渴望永远不败的玫瑰,因为那 象征永恒的爱情。但谁都清楚世上没有永恒,即使有份感情藏在你的心里,谁也 夺不走,那也仅仅因为它只配留在心里。 我想起郑伟曾经那个善意的谎言,一个谎言竟说的那么美丽,我真是有点佩 服他,他是怎样体会这种感觉的呢? 家里一片狼藉,比我走的时候还乱。猩猩的衣服丢得可哪都是,两本杂志凌 乱地丢在地上,桌上放着猩猩跟叶玉娇吃剩的菜,旁边东倒西歪地放着三个啤酒 瓶,几只苍蝇“嗡嗡”地围在一起唱着歌。窗户半掩着,窗帘一半关在外面一半 夹在里面……整个房间就像遭过抢劫一样,还充斥着一股异味。 我拖着疲惫地身体,翻天覆地地打扫一遍,没用的废物统统丢进垃圾袋里, 还差点一气之下把猩猩的衣服和日用品也都扔了,后来没忍心,给他都放一个袋 子里了。 当我整理拎包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卡片,研究半天,后来一想,是今天上午周 小川说没地方放钱包,就放在我兜子里面,这张卡片应该是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我打电话给周小川。 “哦,那是咪咪的美容卡,里面还有差不多五百多块钱,你要是有时间就去 那家宠物美容店把剩余的钱退出来,以后也用不上了。” “那好,等我有空把钱给你送去。” “送什么呀。诶,我走之前你再来我家一次吧,我给你做顿饭怎么样? “行,有空再说。” “你到家了?” “嗯。” “自己?” “你觉得还能有谁?” “那没事了,早点休息吧,我都累坏了。” “拜拜。 我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去泡了个热水澡,感觉浑身的骨头像被大卸八块 一样疼。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真想长眠不起。 我太累了,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身心俱惫过。我仰脖躺望着天棚,乱七八糟 的事情像鬼魅一样穿梭在我脑海中。我真的很困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 自己的大脑像是一个内存不足的硬盘,它的主人却只知道往里面狠劲地塞东西, 从来不知道清空回收站,最终搞得整个机器处于瘫痪状态。 我紧紧地闭着眼不知躺了多久,终于无奈地坐起来。拉开床头的小灯,仔细 端详起那个戒指。我想起那些往事,我觉得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好人,谁都没有 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但问题是,我为什么不能拿平和的心态去看待他们, 却总觉得他们在伤害我,我又以同样无情的伤害偿还他们,我早已忘了什么是享 受,总是在默默地承受痛苦。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给猩猩打了个电话,问他今晚还回不回来睡了。 “不去了,明天我就去医院把石膏卸了,放你家的那些东西你有空就给我捎 过来吧。” “我现在就想去。” “别,干吗呀?人家还想睡觉呢!” “咱们再喝,我现在心里堵得慌。”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来吧。” 我放下电话,看了看表,还不到十点,正好能赶上末班车。我扛着猩猩的东 西,出发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