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我和猩猩准时在初中的校园里登上给老江送葬的汽车,现在刚放暑假,校园 里很安静,只有几个学生在篮球下轻轻地拍着球。我们在车上见到了一些以前的 老师们,但更多的是老江教过的学生们,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不等,老江把自己 的生命奉献给教育事业三十多年,临走这么多人关心她,惋惜她,她走的也该安 心了。 我们的车队平稳地行驶在路中央,一路上车内的人都小声地说着话。我看着 窗外,干净的街道、茂密的大树,大树下附近的居民坐着蔴柞轻松地聊着天。我 忽然想,当我死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有谁会来送我,我是怎么个死法?一切 都太渺茫了,我们连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都预料不到。我一直觉得,死亡这两个 字距离自己真的很远,我从来没考虑过与死亡有关的东西,也从来没预料过自己 身边的人、自己认识的人,他们会怎么死。现在我明白了,人一死,就真的什么 都没了。怨恨、仇恨、功名、财富,什么都没用了。死亡的人将变成一个空白, 慢慢地在人的记忆中消失,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我有点恐惧。 “猩猩,你觉得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了想,“我只能想到我会变老,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怎么个死法?” “要我希望的,就是吃药,安静地死、没痛苦的死。” “我要跟我爱的人,穿上干净的衣服,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放着优美 的音乐,手拉着手躺在床上,一起说:咱们一起走吧。然后一起服药死去。” “行了,你想点好吧。咱不是短命鬼,日子还长着呢!” 到了火葬场我们见到了更多来送葬的人,他们都带着送给老江的花圈,上面 写着:“恩师江xx一路走好”,我甚至已经听到了哭声。我记得有些同学曾说过, 老江生前得罪过很多学生,跟她有仇的比她教过的学生都多,但是从目前的情况 来看,大多数的人都来了,都来送她了,忘记跟她有过的种种不快,诚心地祝她 一路顺风。老江桃李满天下,连在外地工作的那些学生都赶来了。我们看见班长, 跟他们集合了。 “习文没来?”班长问我。 “她说不一定,今天‘同一首歌’要来,她保不准去抢着要签名照。” “不知道这下又得卷走咱地方多少银子。”猩猩说了句大实话。 我笑笑。 向遗体告别仪式在一个小会馆举行,老江的遗体被安排在房间正中央铺着黄 布的车床上,我们外人在周围站了几排,都默默地注视着老江。老江显得很安详, 丝毫看不出对死亡的恐惧和悲哀,她临死前一定看破了红尘,抛开了世俗的烦恼, 认命地选择重生。 一会儿家属们进来了,房间里充斥着哭泣声,长长的、低吟的、钻入人心的 痛苦声。我看到对面毕然和习文站在那里,看着我和猩猩,我向他们点点头。然 后我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自己的哭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老江的死?还是想起了那些曾经和她在 一起的日子?看到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曾经的一切物是人非,我很伤心。 仪式完毕后习文就匆匆赶去会展中心。我和猩猩毕然在门口聊了一会儿,猩 猩说一起出去吃点。我觉得这是个他们哥俩和好的机会,而且我实在没什么食欲, 谢绝了。 我坐上公车从市郊到市里,一路上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什 么都没想。然后提前几站下车,散着步回家。 我在思考着我的人生。我的将来,我的事业,还有我残缺的爱情。 我想着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发现已经到了周小川家楼下。我摁了他家的电 话号码。 “宋昭?什么事呀?” “也没什么事,刚想起来以后这个号就用不着了,最后再打一次。” “哈哈,在哪?” “就在你家楼下。” “嗯?那就上来坐坐吧。” “好吧。” 我上了楼,他开着门微笑地等着我。 “一会儿还有事吗?” “没有,刚参加了一个葬礼,心情不是太好。挺累。” “那你就先躺那睡会儿,我一会儿去邮局寄个东西,完了买点菜回来,我不 是说哪天让你尝尝我手艺吗?” “好啊,你还会做饭?” “我经常自己在家,逼也逼出来了。你先进里屋休息吧。” 我躺在小川的床上,继续我的思考。然后就安静地睡过去了。 天色渐黑的时候我醒了,听见屋外传来关门的声音。我打开门,看见周小川 把菜扔到地下,正摸索着开厨房的灯。 “你醒了?” “嗯。” “你要怕阿姨着急就先给他打个电话,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我心想周小川的心也真够细的,什么都能惦记着,我这人粗心大意,什么都 想不起来,还天天昏头胀脑的。 “冰箱里有喝的,你自己拿。” 我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看小川在厨房里忙活。 一闻到啤酒的味我差点没吐出来,自从上次喝多以后再没沾过,没想到反应 这么大。一些不爱喝酒的人说啤酒是马尿味,我不清楚对不对,因为我没喝过马 尿,反正很难喝就是了,我第一次感到啤酒令我那么恶心。我把它放到桌上,又 拿了一个可乐。不知道那次的事会不会让我终生远离啤酒,我想也差不多,它给 我找了这么多麻烦。 小川手舞足蹈地洗菜,不停地把脏东西往外挑。 “今天是谁呀?” “一个初中老师。我们几个都去了。” “那个老师对你挺好的吧?”他回头看看我。 “什么好不好的,人都死了,也想不起来那是好还是不好了。” “我初中的时候上的是私立,后来刚跟老师同学们熟悉了吧,又转学了,最 后没几个朋友,对老师也不太了解。” 我注视着小川的背影,他像鼓手一样,东伸一下手,西出一下掌,这边点着 了锅,那边又开始急急忙忙地切菜,还不时地瞧瞧锅里的油烧开了没有。一定满 头的汗。 他一转过头,发现我正在看他。问:“你没什么吧?” “我能有什么啊,就是觉得人一死挺可惜的。” “你用不用打开电视看看,闲的没意思。” “忙你的吧,别管我了。真别说周小川,你这一戴上围裙,还真像个家庭妇 男。” “瞎说。你总看我干吗呀?搞得我很不自在。” “你不是在看你,我是在——欣赏你。哈哈哈。” “你这人,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 “我是想啊,以前你在这的时候,也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儿,有时候还觉得你 挺烦人。现在真要走了,还有点舍不得,惆怅。” “走了也没事儿,咱电话联系。实在想见面,我回来一趟不就得了。” “那还是不一样。你家都不在了,那能跟你住这一样吗?我看你还是别走了。” “说什么呢你,不是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的,也不是我就能说了算的。” “你自己的事儿谁说的算哪?” “……我也不知道啊……” “没劲儿!我跟你说周小川,你到了那边别忘了我们这些朋友,我要是真有 一天落魄得吃不上饭,你得赏我一口饭吃!” “你看我像那样人吗?” “那也没准儿,我看习文有点危险了,她成天除了什么大卫就没别的想头了, 我真担心我俩以后会不会就……” “你别瞎想,你俩好成那样,打都打不散。” 其实感情这东西变得什么样了,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什么东西都会变,包括 最珍贵的友谊。我们要关心的实在太多了,总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一不留神, 岁月就会在我们身体里划满伤痕。 我和小川聊的很开心,边吃边聊,大多是一起上学时候那些好玩的事。后来 我提到最近的那些不如意,包括我闯了祸、毕然要结婚、狗子被人打伤了……他 就一个劲儿地劝我,让我想开…… 正说到兴头上,唐朝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想了想是否应该接,是否自己还愿 意跟他有什么交流,是否对他所说的话会感兴趣。 “宋昭,你在哪呢?”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在小川家,你有事吗?” “你来一趟‘红磨坊’行吗?” “干吗?” “猩猩不知去哪了,小叶还在这找他,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等着,我马上去。” 我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跟周小川赶过去。不知为什么自从狗子出事后我心 里总悬着一片阴影,总觉得要发生什么,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使我变得很紧张。 路过我家门口,我真想进去睡一大觉,什么都不管了。一想到猩猩,不免又一阵 担心和恐惧。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