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我再一次来到极乐寺是在大三开学的时候。 时已深秋,风有点冷,天色是深黄。我穿着单外套,独自一人踩着落叶走进 寺中,耳边回响的是蟋蟋嗦嗦残叶破碎的声音。院子很长,前来拜佛上香的人仍 很多,整个寺里却显得格外宁静和阔大。落叶随忽起的风在地上翻滚,伴之而行 的是秋季特有的黄沙。一片已经失去生命力的黄叶盘旋在我脚的前方,绕着一个 看不见的中心飞旋。一个小和尚“哗”的一声把它扫过去,整磋到垃圾车里。 我看到上次我和周小川参拜过的卧佛,他面前跪着几位虔诚的香者,双手合 十默诵着他们的心经。我驻足观望了一会儿。 “阿弥陀佛。” 一个年老的和尚微笑着向我走来,点头向我问候。 “你好。”我向他说道。 我毫无目的地一个人在寺里逛了近一个下午,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倾听着脚 下松脆的树叶生命即将结束的音讯,感受着一天天变冷的天气。 我走出寺庙,眼前突然感到一束光亮,抬头一看,竟是傍晚的阳光,金黄金 黄的。路上的行人们踏着晚霞,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我记忆中的某些人,迎着 这样美好的夕阳的时候,应该是怎样一种姿态呢? 我坐在树下一条石椅上,看着大道中央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假想着他们 的过去和即将遇见的事情,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故事,那些 众所周知和隐藏在他们心里的,永远挥之不去的一些往事。 一个中年女人一直坐在我身旁,和我一样安静。 “你等人吗?”她终于开口问我。 “嗯。” “我儿子在附近上学,我天天来接他。现在还没放学,我在这等他一会儿。” “哦。” “你等朋友啊?” “一个算命的,我欠他20块钱,现在来还。” “哎,那些人都是骗子,前些天全被市容的清走了,不过风声一过他们还得 上这骗钱。还真有人信他们!” “他们有时候也很准。” “那都是瞎碰上的,我就纳闷了,怎么连年轻人都信这种迷信东西。你上他 这来算,还不如进寺里求一签。” “我有个朋友死了。” “嗯?” “那个算命的曾跟我说过,我没当真。如果我信了他的话,小心一点,可能 就不会发生了。” “其实那些都是赶巧……你节哀顺便吧,那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吗?” “差不多吧,我很难过。” “其实生死的事啊,谁都预料不到。我儿子两岁那年,一天早晨,我叫我爱 人起床,竟发现他已经凉了,枕旁一大堆呕吐物。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半夜突然发作,我睡得死也没发现……他生前很疼人的,就算死也没让我照顾过 他,一下就彻底结束了。” “他不想拖累你啊。” “是啊,我一人拉扯孩子,也十多年了,这么长时间,一直觉得他没死,不 管干什么都感觉他好像就在我跟前。他生前,我们挺恩爱的。现在我一没事儿啊, 就愿意跟他说话,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心里边跟他说话,每天有什么想不 通的事儿啦,我就让他帮我出主意。第二天早上醒了肯定就有办法了。” “那是他帮你出的主意。”我笑着说。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好了,我儿子放学了,你也快点回家吧,现在天短 了。” “嗯,再见。” 我沿路来到公路大桥附近的一家杂志社,把所要投的稿子直接交给收发室的 老大爷,他照搬地塞到信箱里,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小姑娘,家离这近吗? 每次都亲自送来!” “我家就在Y 中旁边。” “那好了,省下邮费了。” 其实我每次都坐公车往返于家与杂志社之间亲自来这投稿,我会顺路去看一 眼我曾经呆过的中学。从那里走出的我们一天天的变化着,它却百年不变地矗立 在松花江畔上,高耸的教学楼随着生源的不断增加越来越高。那里面一代又一代 的莘莘学子,满脸洋溢着天真灿烂的笑容,看到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我们。 校园里的丁香一茬接一茬的花开花谢,来年又是一副茂密盎然的群芳争艳。就像 这校园里的孩子们,永远是年轻的。 现在想想,也不清楚自己是为了来投稿而顺便看看学校,还是为了看学校而 风雨不误的在这城市间奔波。学校对我有一种诱惑,时间长了不看就会有失落,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我们是怎样走完那辉煌的三年的。上回周小川还来电话希望 我回学校照一些校舍的照片给他寄过去,说在这的时候没觉得少什么,那边一定 居就非常地怀念起这里的一花一木来,才发现自己没把记忆一同带过去。那次电 话里他还说,其实暑假之前他就已经在他妈的安排下和那个二外的女生订婚了, 没告诉我。我笑笑,跟他说,朋友现在对我很重要,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我都会 欣然接受,只要他们心里永远记得我。他也很高兴,说,你放心吧,忘了谁也忘 不了你呀,你占过我多少便宜哪!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一一赘述,怕你下辈子都还 不清!哈哈哈。 傍晚江边的风显得更凉些,首桥部队的士兵们正在斯大林公园(江堤边的一 条步行街)里整齐地跑行。他们对着我跑过来,我冲领头的那个行了个军礼,士 兵们都笑了,连我自己都笑了。我很小的时候曾梦想过长大要做一名军人,一生 的事业都是守卫,守卫和平,守卫祖国,守卫正义和永不磨灭的热情。现在的我 已经没有那些奢望了,我只想守卫自己身边流水般逝去的年华,一份份似乎不再 清晰的感情。 我上了桥,胳膊架在栏杆上看着脚下流过的滔滔江水,那些日子渐渐清晰起 来。天边已落下一半的残阳,拼命地想留住自己最后的一片光辉,这时的它是最 美的,红红火火,娇艳的无与伦比。桥的那头,我似乎还能看见唐朝那张充满稚 气的脸,一脸喜悦地说:“宋昭,咱们过桥好不好啊?” 我说好,我们一起过吧。但前面一望没有尽头的路程使我感到恐慌,唐朝, 你要是陪在我身边多好啊,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说,我就在你身边呀,你看, 我的家就在那,累了咱们就去我家,奶奶在家等着我们呢。她可想你了,成天念 叨你啊。 唐朝,你不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你永远住在我这里;我会记得那些留下我们 足迹的地方,我会经常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它们,回忆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毕然 和李咪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一起祝福他们吧。我已经替你买好了送给他们的礼 物,你一定不会反对,因为你永远都会听我的,对吧。就好像你已经知道我虽然 厌倦了这个世界,但还没有达到要摆脱它的地步,所以你替我接受了小叶毫无理 性的那一刀。我们不要怪她,她是值得被我们同情的,你一定也会同意我的想法。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来。呼啸而过的汽车唤醒了我,工 作了一整天的人们正在穿越大桥,回到他们温馨舒适的归宿,我也要回去了,带 着你回家。今天一个喝着蓝梅味果汁的人路过这里,蓝梅的香气飘在半空中,我 们一起感受吧。 我下了桥,忍不住向同样灯火通明的江对岸遥望。我知道狗子在那头正无微 不至地照顾叶玉娇(江北的精神疾病疗养中心)。我对小叶没有什么怨言,就像 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某些人。我只希望她能尽快地好起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