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炽热的艳阳晒得黄沙成为一片炼土,正午的沙漠是生人勿近的地狱。 头顶着火热的太阳,江子萤的身子却发着阵阵冷寒,她茫然地看着延伸到地平 线彼端的无垠大漠,她内心吹拂的狂暴寒风,该如何才能平息下来? 不!她紧紧地以双臂抱住自己发抖的身子,永远平息不了的,这股恶寒夹带着 仇恨如此庞大,已经整个吞噬了她。 她以“江子萤”的身份活了十年的岁月,转眼间天地异换、风云变色,只因为 师父的一席话,就抹去了她这十年的生命,拆穿“江子萤”的谎言,她有另外一个 身份,而这个身份是她做梦也未曾想过的……一个亡国之女,西域回纥部落里,平 姜一族的王女。 这十年来,一直认定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幸运地被师父收养,成为江湖上 知名的暗杀神秘组织——“影蝶门”的一员。小时候随着师父学习功夫,长大后, 她选择成为影蝶门的杀手,代号“黑蝴蝶”,做一名专门猎取人头、换取金钱的亡 命之徒——以酬劳供养“影蝶门”中其他需要救助、同样有着凄凉身世的孤儿们。 她对这样的生活未曾有过疑问,这世上她最尊敬的人就是师父,能和师父一起 为“影蝶门”献上一份心意,还能拥有知心的伙伴、无价的亲情与友情,她愿意一 辈子做师父的徒弟、“影蝶门”的黑蝴蝶。 没爹、没娘的遗憾,早已经被“影蝶门”这个大家族所弥补、取代。她从来就 没想过要寻找自己的爹娘、也没想过自己的家世、背景,这对她江子萤来说根本就 是不值一顾的小事。 但是——几刻前,那“不值一顾”的小事,却颠覆了她整个人生。??? “师父,请指教。” 子萤平时沉稳如同一潭镜湖的黑色杏眼,此刻掩不住兴奋雀跃的波涛,闪闪地 盯着外貌上和自己岁数相差不大,却已不知多活了她多少岁月的男子,期待之情溢 于言表。 每年一度,这唯一能够抛下师徒身份,尽情与师父竞技的日子,终于又到了。 从师父教她习武开始,就和她定了个约定,两人一年一度都要在这黄沙之国决斗一 次,一方面可验收她功夫的进展,间接也敦促她能早日青出于蓝。 为了这年度的决斗日,子萤总是精益求精,锻炼自己的功夫、磨练自己的境界, 那怕永远都无法打败师父,至少可以有接近师父的一天。 他们决斗的地点,向来订在黄沙滚滚的关外大漠,这背后的理由,子萤并不了 解,或许师父认为在这荒漠中,才能让自己发挥十成十的功力,而不用担心去误伤 到他人。 “由你开始吧,萤儿。” “是。” 今年她以自己最自信的双月弯刀来挑战师父,她深吸一口气,贯注全副心力在 双手的刀刃上,瞑目断绝所有杂念,当星眸一张的瞬间,整个人似一道霹雳闪电般 投射而出。 两把锐利阴森的弯形尖刀快速地形成两股不同流向的刀圈,一把由横、一把由 直地漫天罩住了高大的男子,寻常人此刻早已身中数刀不止,但只见男子以轻盈的 步伐行有余力地游走在刀风刃雨中,一味地躲避着她的攻势,采取消极的应战态度。 对手的态度引燃了她好胜之心,两刀瞬间爆发出光灿的火花,由上而下、由下 而上,令人捉摸不清的刀路进攻,此时男子也不得不取出自己的长剑加以反击,刹 那间刀光剑影幻化出一片快得让人看不出虚实的掠影,只有刀剑相交时的铿锵响声, 声声促人。 “哈!”她捉住了男子招数中的漏洞,削下了对方的一片衣袖。 但她还没来得及为这小小的胜利欢呼,自己的颈际已经感到一阵强烈的冰气, 定眼一瞧,师父的剑已架住了她脖子。 战斗结束了。她叹息地放下双刀。“我认输了,师父。” “你不必如此愁眉苦脸,萤儿。这可是你习武十年来,首次碰到我的衣袖。如 果换作他人,只怕现在早已右臂不保。能取下为师衣袖的人,在这江湖中屈指可数。 你的功夫日益精进,要超越为师也只是眨眼间的问题。” “萤儿自知功夫浅薄,多亏师父手下留情。” “为师恐怕连‘留情’的余地也没有,你瞧,这就是最佳的证明。”他抬起执 剑的一手,汗湿的掌心说明一切。 “那么,萤儿会更加勤练刀法,希望能不负师父的期待。” “你已经远远超出为师所预期的境界,子萤。从你能独当一面起,凡是交付到 你手中的任务,你无一不干净利落地完成。江湖上提起‘影蝶门’的‘黑蝴蝶’可 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已经以‘黑蝴蝶’这个名号闯下你自己的一片天地,为 师甚感欣慰。” 子萤怀着些许不解的眼光看着师父,师父这般罕见的长谈,似乎隐藏了一件重 大的秘密,这诀别的口气让她心中深植不安。 “师父,萤儿是否有什么地方犯了错?还请师父直言。” 他摇摇头。“你表现得出色极了,萤儿。迅速而正确的判断、毫不拖泥带水的 行动,以及敌我之间的分界,这些素质可以说是你其余几位同门姐妹们所望其项背, 说你是天生的杀手也不为过。” “但是……师父想说的,并不是萤儿身为一名杀手有多出色。” “你从未打探过自己的身世,萤儿。当然,‘影蝶门’中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 儿,有些人记得自己的身世而不去回忆,也有些孩子长大后就想回乡寻找自己爹娘, 可是你从来都不会问我这类的问题……你从未想过吗?” 这实在太不像师父会说的话。“影蝶门”向来是个不论过去成败,只论现在英 雄的地方。个人出身高低并不重要,唯有不被过去束缚,人才能向前迈进、积极地 活下去。 “萤儿打从懂事开始,就跟着师父和‘影蝶门’的大伙儿生活,恕萤儿僭越, 萤儿一向把师父当成自己的爹、娘看待,从来就不去追想其他的事。” 子萤说得绝非假话,她或许从未有过娘亲嘘寒问暖的母爱,也未曾有过爹亲包 容疼惜的父爱,但师父色厉内荏、时而严格冷酷、时而关怀照料的双面手腕,早已 弥补了没有爹娘在身旁的缺憾。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长大的自己,与外貌始终保持 年轻俊秀容貌的师父,扮演的角色也逐渐由爹娘而转换为哥哥、兄长,但在子萤心 中对于师父的情感却没有改变—— 即使没有血缘,自己已把师父当成这世上唯一最重要的亲人。 “依你的个性, 为师的也料到你会这么说。 ”他背过身双手反剪在后地说: “子萤,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影蝶门’来的吗?那是你几岁的事?你还记得自 己到这儿来之前所过的日子吗?” 她搜索着脑中的记忆,反反复复地搜寻着,却不见任何蛛丝马迹,她唯一有印 象的是:“我八岁那年,有场拜您为师的大典,其他的……就都不记得了。” 这真是奇怪,照理说八岁的孩子,多多少少会记得一点过去,为什么自己仿佛 一出生就是八岁,至于八岁前的自己在哪儿生活、和谁一起生活,别说是片段,就 连一丁点的记忆碎片都没有。难道,这就是自己丝毫不在乎爹、娘的缘由,因为她 记忆中始终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为什么?!师父,我八岁前是什么模样,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子萤鲜少如 此焦虑地说着。 他回头面对她,不见任何情绪的俊脸上,那一双黑眸肃穆地凝视她。 子萤胸口的不安逐渐扩大,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正从她脚底下扩散,等着要将 她吞噬。掩住双耳就可以不听,捂住双眼就可以不看,子萤内心有股冲动不愿去面 对现实,她对于八岁前的自己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宁愿保有现在跟随师父的生活, 一辈子都留在“影蝶门”中。 “为师的始终在等待。打从十年前见到八岁的你开始,为师就知道会有今天, 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管未来你身在何方,也永远是‘影蝶门’的‘黑蝴蝶’, 我觉悟到迟早这一天会来临,但此刻为师还是不免有所迟疑。” “不要说了,师父,萤儿不想听。”假如“过去”会捣毁“现在”,那就让过 去永远一片空白,她也无所谓。 “萤儿,这是你必须承受的考验。”他不假辞色地说:“为师承诺要将你归还 给你所属的地方,为师能传授给你的东西,已经全都传授给你了,你已经没有继续 留在‘影蝶门’的理由。今日一战,为师终于下定决心了,我要解开你记忆的封印, 把属于你的过去,还给你。” “我……的…过去?”子萤的气息冻结在胸口。 他张开五指盖住她的视线。 “忘掉我为你创造出来的江子萤的身份,解开你记忆深处的那把钥匙,当我弹 指的瞬间,你就会想起自己八岁以前的过去,想起你到底是谁……你真实的身份, 不只是‘影蝶门’的黑蝴蝶,还有另外一个真正的你!” 清脆的弹指声,敲破了记忆的门扉。 子萤,我的儿呀,不管你未来到了什么地方,娘永远爱你,记得……娘等着你 …等着你回来为爹复仇……等着你回来为平姜一族平反……记得…… “啊啊啊!” 她抱着剧烈疼痛的头狂叫着,这十年中未曾去碰触的回忆,宛如毒药腐蚀着她,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感到喜怒哀乐,为什么从来不会被人、事、物所感 动,不管她遇见多么让人高兴、伤感的事,心里却始终是冰冷、沉默、无所谓也无 波动。她的情绪早已被记忆一并锁在那八岁前的女孩身上,一起被抹煞了。 这十年来,她首次感觉到滚热的泪水滚出了眼眶,落在颊上。 “娘……”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娘!” 她并非江子萤……她真正的名字是平姜子萤,平姜王族所剩的唯一血脉,唯一 的继承者,背负着亡族灭国的血海深仇,一名年纪幼小就被迫尝遍亡国耻辱的王族 之女。 她的十指深深地插入地面,仿佛回到八岁前那饱受糟蹋、凌虐的自己,那可恨 的敌人,嘲笑与讥讽地望着她,就像看着一条不知死活的狗一样,在敌人的眼中, 写满对她和族人的耻笑,那幕场景,仿佛栩栩如生就在眼前! “黑铁族的凤勒……”怎么会忘了、怎么能忘,自己发誓要他的狗命祭爹爹在 天之灵,自己怎么能在这十年中就忘了那家伙残暴的嘴脸! “子萤。” 她抬起一双燃烧着仇恨的血红双眼,任何阻挡她复仇道路上的人,都该死! “看来,你完全记起来了。当年我带你离开黑铁族时,你也是用这样一双眼瞪 着我,逼得我不得不封印起你那过度狂猛的恨意,否则你在复仇前,就会先送了自 己的小命。现在的你是自由的,为师不会阻止你复仇,但要记住你爹娘是以多大的 牺牲换取你今日的生命,千万不要因意气用事而糟蹋了。这十年来,你从我这儿多 少学到了点智慧,别让为师失望。” 翻涌的记忆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八岁前的记忆,这十年来的日子,一口气冲 向她,令她几乎无力招架。 “现在的你一时间恐怕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毕竟记忆封锁如此之久,此刻再 度被唤醒,你需要一点时间慢慢去消化这十年来的间断。” 他看着徒儿脸色雪白、双眼呆愣的模样,虽然疼惜,却知道这是子萤必须自己 去克服的难关,自己只能默默守候。 “我先回客栈去了,子萤。等你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决定你接下来要走的道路 后,咱们再谈。” 子萤甚至没有注意到师父的离开,她已经被过往的梦魇所囚禁。??? “平姜”二字,在黑铁族里代表的是最低等的东西。 奴隶、 人渣、 甚至比畜生还不如……所有语言能想像出来最卑贱的话,都是 “平姜”二字的代名词。 从子萤有记忆以来,她就遭受着白眼、唾弃的对待,走到任何地方,黑铁族的 人们总是对她指指点点——不,不只是她,凡是平姜一族的人都是受到如此的对待。 被打、被骂、被踢、被踹都是家常便饭的事。 战争的残酷不只在于夺取人的性命,而是胜败论出后,败战的一方连生而为人 的尊严都被夺走了,活着的价值比蚂蚁还不如。若是寻常百姓所受的对待还算轻微, 但身为平姜一族的首领……王族,过着的日子只有“生不如死”能形容。即使,那 是一名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例外。 黑铁族的人让平姜王的妻子与女儿活着,为的只是羞辱平姜一族。 他们的命运从被敌人俘虏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活在敌人虚伪的慈悲下,实际 上不过是借着蹂躏过去高高在上的平姜王族,显示黑铁族征服者的强大,借以弭平 战败后平姜族人心中残存的反抗因子,彻底地拔除他们的志气,来达成百分之百的 高压统治。 战后残存的平姜族战士们都被处死,留下的老弱妇孺只能在敌人“赏赐”的空 间里,苟延残喘地以奴隶的身份活着。当然,子萤与她的娘亲也是如此,她们被烙 上奴隶的印记,套上脚镣,成为王宫角落不起眼的“老鼠”,繁重的劳役与敌人残 酷的手段等着她们,就像被猫活捉而又故意逗弄到只剩一口气的老鼠,生杀大权早 已被人掌控。 然而子萤记忆中的娘亲,从未掉过一滴泪水。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对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的王族而言,光是一个时辰都过不 下去,但她的娘亲却都咬牙撑了下来。 生活在黑铁族王宫最肮脏的杂院,一间连茅房都不如的破烂小屋中,平姜前王 后,以女人天生的韧性与伟大的母爱,即使自己勒紧肚皮,也要为幼女留一碗小米 粥,抚养着他们王族残存的命脉,这是她活着的唯一使命。 不管受到多少惨无人道的对待,她未曾让女儿看见自己崩溃的一面。在那暗不 见天日的小屋中,她以自己全部的知识教养着子萤,女儿一学会识字说话,她教给 她的头一件事就是——千万不能忘记,你身上流着平姜王族高贵的血,无论何时何 地都要抬头挺胸地活着,活着然后寻找机会重建平姜族的骄傲与尊严,为成千上万 的平姜族人复仇雪恨。 这些灌输在年幼的子萤身上、埋藏脑海深处的仇恨,真正鲜活地印在心海中生 根萌牙,是当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胜利者——凤勒,如何羞辱她的母亲与族人时。 凤勒,黑铁族最骠悍的战士,十六岁那年当上一族之王,接连征服了回纥散落 各方的数个部落,最后还取下了最为强盛的平姜一族的领地,一夜间,他的名字响 彻了整个西域边境。 从一个没没无名的小族统帅,一跃升为足以令大唐守军闻风丧胆的蛮族之王。 其中,关于凤勒的传说不计其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从他的出身到他如何杀父 夺权、成为黑铁族的族长,怎样率领黑铁族军长征而所向披靡等等,都成为众人茶 余饭后的闲谈话题。 边些纷乱不一的传说中,大家最有兴趣的,还是凤勒本人。 一名十六岁的少年,竟能打败无数比他阅战无数的老将新兵,到底有着怎样的 三头六臂? 有人说他生得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活生生就是夜叉转世。 有人说他一出生就有怪力,从娘胎中破肚而出,就足足有普通三岁孩子的身形, 不到十年,就已经身长七尺,双臂能举万石强弓,一斧能断十木。 他在战场上以一挡百的气魄,更为他换得无数骇人听闻的封号,“千斩鬼”、 “黑刹”、“血手”……传言中被他的眼睛一瞪,就足以教人从脚底冷到头顶,动 都不能动,自动缴械投降。 当子萤头一次看到他本人,是在她六岁那年,黑铁族举行庆祝新年的盛大庆典, 远远地看到凤勒站在高台上露面,而底下众人齐声欢呼的场景。 他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青面獠牙。就一个六岁孩子的眼光来看,他高大得吓 人,端正凛在的五官透着不可言喻的煞气,相信他的一眼可以让吓哭的孩子把泪水 吞进肚里去。 懵懂间,子萤也知道这就是娘口中的“仇人”。 那时的她,瘦小得不像六岁的孩子,比起三岁的孩儿还不如。长期的营养不良 与恶劣的生长环境,让子萤直到两岁才学会走路,而一到了五岁那年,劳役长就派 给她清理厨房烟囱、炉灶及垃圾的工作。摇摇晃晃地拿着笨重的铁刷,在厨房中处 处被人吆喝、任意打骂的她,每天回到小屋中,娘亲总会疼惜地帮她舔着伤口,摸 着她的头要她忍耐、不能哭。 哭就是懦弱的象征,身为平姜族的王女,绝对不能在黑铁族的人面前哭。 没有见过亲生爹爹的模样,懂事后也不曾享受过王族的好日子,子萤的心中总 是充满着疑惑。 为什么不能哭?为什么不能羡慕那些洁净白胖的孩子们有舒服的床与干净的衣 服?为什么自己被骂、被打还不能还手?为什么娘总是要自己记住王族的骄傲?骄 傲是什么?骄傲能填饱肚子吗?这无数的疑问,她都问不出口。 年纪小小的她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她知道娘说的话只要乖乖听就够了,因为自 己要是反问娘为什么,娘就会一脸悲伤,那是一种比哭泣的脸还要教人难过的表, 会让她觉得自己说了十分不该说的话。 不要问、不能哭、别忘记……六岁的子萤每天每天都要复诵好几次这些话。 “仇人”就坐在那金碧辉煌的高台上,总有一天,要杀了“仇人”为爹爹与族 人报仇。 子萤握紧那小小的拳头,想着。 从那天起,子萤不知不觉中搜索着“仇人”的身影。 以奴隶卑贱的身份,想要看到黑铁族之王的机会当然少之又少,但是偶尔当她 在打扫马房时,可以远远看见被众人簇拥的他骑在马上,或是在花园捡拾垃圾时, 看到他走过宫中的廊道。几次下来,子萤已经牢牢记住那高大威严的身影及不曾有 过笑脸的冷酷容貌。 藉着这几眼,子萤把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虐待,归罪到那名“仇人”的头上, 支撑着自己长大。 但,真正改变她隐藏在内心的恨意,化为具体,同时也改变她接下来十年命运 的日子,却是她在八岁那年,黑铁族的打猎季开始的那一天。 她见识到人的残酷与无情。 所谓的打猎季,并不是猎杀草原上的牛、羊、马来获取一个丰盛的冬季存量而 已。迎接即将到来的冰天雪地,狩猎往往也包括了劫掠靠近边境的中土乡镇,抢夺 他们的物资、米麦食粮。对于回纥部落而言,这是年年惯例的家常便饭,甚至把这 当成一种运动,发散一个冬天都无法外出的压力。 照黑铁族的习惯,打猎季的头一天,王族会亲自率领部属们到王家草原上打猎, 以获猎的牲畜来祭天,祈祷今年的狩猎活动能圆满达成。 这些事本来和身为奴隶的平姜族人毫无关系,却因为凤勒一句:“每年都是做 同样的事,不新鲜。”而有所改变。 奴隶们一大早就被唤醒,宛如赶羊似地被王宫护卫们带到大草原上,这当中也 包括了子萤她们母女。 “吾王有命,特赦平姜族人自由,今日内能逃离此草原者,一律予以释放。” 护卫统领一宣召后,即刻引起饱受惊吓的平姜族人一阵错愕,仿佛天上掉下了黄金, 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和耳朵。 但是接下来,护卫们真的解开了他们身上的脚镣,平姜族人才一个个缓慢地迈 开迟疑的脚步,狂奔了起来。子萤与娘也混杂在那些人群中,在几名过去王宫内服 侍过的女官与老汉的帮助下,尽全力想逃出这草原。他们万万也没想到,这纸特赦 的后面,藏匿着一个残酷而不人道的游戏。 黑铁族的狩猎者早已经布满了草原的四周,他们有着最精良的马儿、最凶悍的 猎犬与磨尖的锐箭强弓,只等着狩猎号声响起,他们就展开在草原上猎取平姜族人 的行动。为了鼓励士气,甚至还把平姜前王后与王设为头赏,只要有人活捉到她们, 就可以领得百两黄金。 有人中箭,就在子萤躲藏的草丛前,尖叫着倒下。 她瞪大着双眼,双脚生根动弹不得,这是什么……她们是人呀,不是畜生,为 什么会被当成牛、羊一样地被追赶、被追杀,难道就因为身为奴隶,就必须遭受到 这种对待?!她们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为什么人竟能如此残酷! 娘拉着她拼命地跑着、闪躲着,四处响起了狂犬叫声和马蹄声,逼得她们无处 可逃,子萤胸口的愤怒与不满也水涨船高,她不怨恨自己的命运,因为她知道自己 真正该恨的人是谁——那一手编导出如此疯狂行动的人,凤勒! 很快地,她们母女的行踪被发现了。 活捉到她们母女才能获得百两黄金,所以没有人以弓箭射杀她们,但是那些脸 上浮现着贪婪与得意笑容的猎人们,故意缓慢地包围住她们,将她们逼往绝望的道 路,放任那些咆哮的猎犬示威地趋近,最后还以绳子套住她们母女,把她们像野生 动物一样地捆绑起来,捉回到祭典上,供众人围观取笑。 “看呀,那就是平姜族的前王后和王女呢!” “好脏喔,这也算得上是王族吗?顶多是街边的废物吧。” “呵呵,这次的祭典真是太有趣了,瞧见那些愚蠢的平姜族到处乱窜,他们还 真以为会被释放呢,结果一个个都像野猎被捉起来了。” “哈哈哈,野猪也比他们有用,至少可以放在餐桌上喂饱咱们的肚子呀!” 早已习惯被黑铁族的人踢打、辱骂,但子萤直到这时,一身继承自父亲的平姜 族热血,才真正地沸腾苏醒,她不能原谅黑铁族的凤勒对她与族人及娘亲的所作所 为,尤其是今日这一切奇耻大辱,自己要讨回公道。 四周众人七嘴八舌的耻笑、侮辱,子萤漠然地承受着。才八岁的她,已经有着 超越年龄的仇恨心,肮脏的小脸上一双黑眸大大地瞪着祭典中心的男人,此刻她手 上若有任何刀剑,她会毫不迟疑地刺向那个男人,将他血祭她无辜的族人。 黑铁族的凤勒……牢牢地将那仇人的身影烙印在眼底,即使他烧成灰,她都能 认出来为止,哪怕到天涯海角,她都不会忘了今日所遭受的一切!??? “凤——勒!” 鲜明的记忆全都一格格回到正位,子萤已经记起一切。 子萤几乎不能原谅自己,这十年中忘却了八岁前的自己与娘亲,同时也忘了平 姜族人与爹爹。 她不能原谅自己在“影蝶门”中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更不能原谅自己曾有过一时的软弱,祈祷师父不要将事实告诉自己。 她下意识中在逃避平姜子萤的宿命,想要躲藏在安全的壳中——这种懦弱正是 这十年来的舒服养成的。 她要以自己的力量拔掉它! 十年前师父对她的记忆所动的手脚,让她以“江子萤”的身份活到现在,但如 今封印已除,这次轮到她以自己的力量来抹去“黑蝴蝶”的存在,为了向十年来仍 在黑铁族受苦的娘亲,为了仍遭受奴役的族人,自己从这一刻起就不再是江子萤而 要恢复成“平姜子萤”的身份,开始她的复仇。 靠着自己的双脚,从跪坐的沙地上站立。 以手中的双刀与这十年来习得的全副武功起誓,她平姜子萤,在这一刻浴火重 生。 ------------ 转自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