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 佟奉全一脸热情地端着大木盆进来:“来!水正好,我给您洗洗!”茹二奶奶 鞋已经脱了,早等着呢,嘴上却说:“可不能劳驾你,叫冯妈,叫冯妈!” 佟奉全蹲下撩着水试着:“还不都一样啊!别等了,呆会儿水凉了……来!热 不热?” “热!”茹二奶奶说,真是热在脚上,暖在心里。 “水热啊!”佟奉全马上跑到屋外端了一勺凉水,加了一点,“您再试试。” “又凉了!”茹二奶奶又说。 “哟,可不凉了 .”佟奉全拿手试试,赶快又加热的。 茹二奶奶突然说:“我不想洗了!” “要么我叫冯妈!”佟奉全有些愣了。 “不用,不洗了,说实话吧,这些日子,我先是盼你,后是怨你……我有话想 跟你说,你这一洗把我想的说的活洗没了!” “洗脚归洗脚,说话归说话,有话你说,碍不着洗脚的事!” “那我就先把话说了吧……奉全,咱俩在一个院子里,不管怎么说外人看着像 是夫妻,可咱们俩心里明白,咱不是夫妻,自打结婚那天到现在,原先什么样,现 在还什么样……奉全你为了跟我结婚受了大委屈了,这我知道,这么大的委屈,那 么多的风凉话、白眼你都受了,进了这个院子,你可是一点委屈都不愿再受了,奉 全你心里有多么烦我,我知道!” “您怎么那么说……” “烦我就说出来,不碍的……我想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隐着、忍着是 为什么?你总有一图吧,没关系,你说出来!” “您……您以为呢!”佟奉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认为。 “无利不起早,你总要有一图!您图什么我都不在乎……奉全,你说出来…… 我让你图个高兴!你高兴了,我也高兴。你图的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你,买你个笑模 样成不成!买你在我身边扮个假丈夫成不成!”茹二奶奶自己也没想到越说越气壮。 “我图……我图什么?!我图满街的人指着后脊梁骂我!秋兰太太您这会身子 重,我有些话一时说不出来,您把早先说过的话,想想!咱再说吧,您想想是我图 的什么?还是您图的什么,你一早跟我说的是什么话。我……我!秋兰太太您身子 重,咱不说这个,不说!”佟奉全用毛巾擦了手往木盆里一扔,出门了。 茹二奶奶愣愣地望着还在晃悠的屋门。 “老爷,这么晚了还出去呀!”冯妈在院里问他。 佟奉全没有回答,街门很重地响了一声。 茹二奶奶猛地将勺子摔在地上:“摔门!这还有个样吗?” 冯妈轻着脚步进来:“太太,好好的,连脚都要给您洗了,这是什么话又不对 了!说走就走了!” “冯妈,当初我是求着佟先生娶我的吧!我都说什么来着!” “虚的,许下的先不说了,您先一条说的是怕孩子生出来没爹!让人给个爹的 名份!”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仗着这话爱搭不理的呢!爹的名份,对了,我娶的是孩 子的爹,不是爷们,我当初可就不该说这话……这可好他还真有理了,他临出门了 还说呢!你再想想,你说了什么?他,他指着这话当刀子架我脖子上呢!他指着这 话收我的东西呢!” “太太,您给人家的东西,人家可没拿!”冯妈也觉茹二奶奶的话有些离谱了。 “盼着我死了,今儿个不拿,明个全拿走呢!冯妈,谁家的爷们见天的不过来 说句话啊,谁家的爷们结了婚了不住一块,他使着我的银子,天天夜里出去,怕是 外边有了人了吧。啊!冯妈他是不是外边有人!”茹二奶奶警觉起来。 “太太,咱往好了想吧!这种事缓着来吧,您没结婚的时候想着结婚,这婚一 结,您可不能太急了。佟先生也不容易!” “你别劝我,叫茹安……叫茹安……” “大晚上叫茹安干吗呀!” “叫茹安跟着他看看去,看他晚上都干吗去了!叫茹安!快叫茹安啊!茹安! 茹安!”茹二奶奶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 冯妈无奈:“得我叫,我叫!” 佟奉全先是去了范家小院,没碰到范世荣,这才来到雅集堂。当着范世荣的面, 佟奉全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我我!我活该,该着!活该!五哥,我抽自己嘴巴 都不解恨,五哥,您打我两下,您打我两下!” 范世荣筒着手:“我不打!你活该你自己打!” “我活该,真活该!我图什么!当初她自己说,怕孩子生出来没爹,就找个爹 的名份,我这是心疼人……看着孩子无缘无故的可怜认就认了吧!依旧依旧吧,怎 么着,爹的名份给了,还非得要个亲夫的名份啊……五哥,我是真的不,不乐意啊 ……我每天的街门外边,委屈着,忍着,装着,做着,怎么着我这进了街门里了, 我还要那么装着、假着,我什么时候活自己呀!我白天晚上的都找不着自己了,我 冤不冤,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这话你都跟她说了?” “说不出来!” “那我还说你活该,我就显得不厚道了,可我实在忍不住,还得说你活该!你 可不就是活该吗?既结了婚了就想着这是结婚了,要么就别结。结了就什么也别想 了,演戏也得把夫妻的样演象了……干吗不呢!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不冤不乐吗? 随遇而安,想明白了,委屈是铁定的,委屈归委屈,就是明儿要死了,今儿个该乐 啊还得乐啊!就是演着也得乐啊!活人吗!”范世荣说着话拿出那对小瓶,“你的 事儿先不说了……奉全,你活该我不笑话您,说句话在前边了呵,我活该你也不许 笑话我!” “我哪有心笑话你呀?这是什么?”佟奉全看着那对小瓶。 “甭问是什么,您看着要是对了,你告诉我东西对,要是不对,你一句话都甭 说,别告我这是撂跤货……明说吧,告我跟杀我一样,不是在钱上杀我,是脸上, 我范世荣丢不起这人!” 人生之事,豁达第一,可看别人事,劝别人时最容易豁达……所谓站着说话不 腰疼,真到了自己碰到事了,再用那些话来说自己,有时真是一句也就听不进去了。 佟奉全拿都不拿,隔着桌子看了看。 “多少钱收的?” “甭问了……” “收什么人的?” “人找不着了……” “您哪儿来的那么些钱?” “没花钱!” “那算什么打眼啊?” “铺子押给人家了……” “人家来要账了?” “我等着呢。” “等着又能怎么样?” “等着,让这玩艺听响了,要听也得两人听,五万多块大洋的东西,我得听出 个彩儿来!” “到底是谁?” “关副官,假的关副官,人跑了,我等着人问我要账呢!” “也许没人要了!” “不怕,等他来要,谁要,谁是我要找的爷!是我师傅,我得跟他好好学学。” 佟奉全劝道:“也许跟人没关系呢?” 范世荣没事似地站起,难得一见地一笑:“最好没关系!不说了,喝酒去!” 二 索巴在通古斋门前和马淑兰分了手,望着远去的汽车,索巴骂道:“白眼狼你, 这会儿都上不了手,他妈的开的车还是爷我的呢!别以为爷我是个省油的灯,爷我 该下罩笠的时候,谁也跑不了!”回身掏钥匙开锁时,突然觉出后边有人看他,回 头,暗影中真有人看着他。 索巴慌了,慢慢回身:“好汉,您要是光打劫的我可崩子没带……别动家伙啊! 要东西,我进屋给你拿……” “索爷。是我,你才回啊!”暗影里的人说。 “谁啊!是谁啊吓我这一跳!走近点我看看,近点,近点,哟茹安啊!这大半 夜的在街上晃荡什么呢!也不说个话吱个声,惦记吓死谁啊,有事吗?来!进屋说 话。” 索巴将茹安让进屋:“来坐坐!这个烂铺子,我他妈的真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什么事儿啊!” 茹安说:“索爷我不坐了,您瞧见我家老爷了吗?” 索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你家老爷,你家老爷是谁啊?你家……噢!忘了, 忘球子了……佟奉全,佟掌柜,你家老爷,你家新老爷,他哪像个老爷啊,找他干 吗?” “您不知道算了,我走了!”茹安打了个哈欠。 “等等!你家老爷丢了?”索巴拦住茹安。 “没丢……” “那找他干吗?” “晚上好出门,太太让访访都去什么地方了!我这儿找了一夜了也没找着,想 起您去的地方多,我问问,您不知道我走了!” “急什么坐下,坐下!我给你喝点洋汽水,来,坐下,坐下!别急,怪热的天 喝一口,喝一口,茹安啊,我先问你话啊,上次瑞家人来闹,可没抄走什么东西, 你家奶奶我姑她把东西都搁哪儿了!她还有没有东西啊!” “这不能告诉你,……我知道您好惦记亲戚家财!” “你真看得准,怎么说东西还有!” “那当然有了……” “有就好!有好!您喝,您喝!喝着解暑,顺气!” “喝不惯,不赶酸梅汤好喝!” “有就好!有就好!我惦记,我惦记是正根儿呢!现在可好让外人惦记走了! 你刚问佟掌柜的晚上去哪儿了!对吧!刚我话到嘴边了,都不想告你……其实想想 我姑也可怜,告诉你吧!前门外陕西巷,你们老爷在那儿花钱呢!” “索爷,咱没瞧见可不能乱说!” “没瞧见我能乱说吗!我刚打那儿出来的,回去跟你姑就这么回吧,就说我看 见的,赶明我让你看照片,你就信了!” “有信儿就行,那我回了!” 没有一丝儿风,天气真好。冯妈在忙着晾衣裳,茹二奶奶坐在廊下晒太阳。佟 奉全从南屋出来,径直往大门口走去。 冯妈问道:“老爷,您这儿是去哪儿啊?” 佟奉全回头看她:“我上铺子里去……” 茹二奶奶见冯妈好像羞于开口,小声逼她:“问他!快问!” 冯妈停了停才说:“老爷,我问您别不高兴呵,昨晚上您在哪儿呵?” “跟范五聊天说话去了!” “是吗?” “是!还有旁的事儿吗?” “聊天?怕不光范五还有旁的人吧!”茹二奶奶接过话茬。 “就五哥,没别人了!”佟奉全诚心诚意地说。 “那怎么有人在陕西巷见了你了!”茹二奶奶紧紧盯着佟奉全的脸。 “陕西巷……陕……无聊!”佟奉全醒过味来,十分生气,“有人见我,那不 是人是个鬼!” 啪,茹二奶奶把扇子扔地上了:“冯妈您听见了吧!非得真抓了他,才认啊! 您看一说准了他就急了,男人都这样,这毛病要不板板还不惯大了,花着我的,使 着我的,开着我的铺子,这会儿还学会摔门了,无聊,听见没有,他说我无聊……” “太太,许是看差了……咱先不急,想着肚子里孩子吧,旁的先不想了!”冯 妈赶紧息事宁人。 “不想能成吗!钱!铺子都交他了,真有一天他卷了包给了骚货们,咱都不知 道,这婚结的我这是钱花了,心没换回来!” “太太,咱原来可没想那么多啊!什么事可不能凭人家说,得有凭有证,索子 说话什么候准过?”冯妈提醒说。 茹二奶奶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了:“索子不准,他更不准,摆出付委屈的的样 儿,他干吗非娶我!啊!您说说!” 佟奉全正对着金石录看一只小青铜器,金海突然有点慌乱地跑过来:“爷!来 客人了!” 佟奉全奇怪地看他一眼:“来客人迎啊!” “是个洋人!” “洋人怕什么的,开门问个好!” 门一开,洋人进来了,人家倒先说话了:“你好!” 金海忙说:“……爷……您,您好!您好!” 佟奉全走了过去:“哎!这位先生您里边请,里边请。会说汉语啊,那就方便 了,您喜欢点什么里边看看!” “老板,你这个店里很整洁!”洋人说了一口很流利的汉语。 “您多批评吧,都是老旧的玩艺,再不弄得整洁点就显得拉踏了,您坐,金海 给……你贵姓?” “我是法国人,中国名子福安。” “那我就叫您福先生了,跟自己人一样了,福先生您想选点什么?金海,泡茶!” “我看看,石造像。”福先生说。 “这可真要短儿了,福先生,就是您所要的东西恰恰是我的短处。石造像没有, 那种东西不是神佛就是帝王,轻易动不得,本店不大经营那路东西!坐!请坐!” “听别家铺子的人说您去过龙门石窟!你懂!” “这您都知道了,您总上别的铺子转去,不来我这儿多不合适啊!我是去过, 早年还在那画了不少的线描呢!” “这个人您认识吗?”福先生拿出一张欧州报纸。 “谁啊?”佟奉全认出是着西装的禄大人,“这……看着你们洋人长得都一个 样,可这人我认识,禄大人,路德维希!他……” “他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洋文不认识。” “他说今年他将创造个奇迹,把龙门石窟中精美的石造像,搬到欧州去展览!” “他吹吧,那东西长在山上呢,他能搬过去,他说大话!” “他从没说过大话,据我所知博物馆给了他很多的钱了,佟老板你会因此而心 疼吗?” “我……是一个小铺子的掌柜的,我管好一亩三分地就成了,我可管不了这么 大的事……心疼,这国家的宝贝要是运了出去,您可问着我了!我当然的心疼。” 佟奉全揣摩着他的意思。 “要是我……也心疼。”福先生说。 那个法国人刚出去,佟奉全就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子呆:“金海,到门口瞭瞭, 那福大人走远了没有? 金海看了看,回来说:“爷,没走远,跟卖糖葫芦的聊天呢!” “那……那我,金海,你说这事儿咱管得了吗?” “爷,您要心真的疼您就管……” “是啊!你这话算说对了!我得把那张报纸要来!” 三 佟奉全绕了好几条胡同,问了好几个人,才总算找到文物管理部门的办公室。 佟奉全心说,这地方真够偏僻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穿长衫的办公人员,跟前摆着 一本线装书,对佟奉全说的这件事情似乎兴趣不大。 佟奉全指着那张报纸说:“先生,要么我也动不了什么心,可这法国人他一问 心疼不心疼,我的心一下子就疼起来了,事儿就是这样,常病的人,麻木了,不问 他疼,不知道疼,冷不丁的真要是一问,哎哟,疼啊那才知道疼啊……一疼就钻心 了,你想想几千年的东西,一凿子一凿子的刻了几代人吧,咱不守好了,让人花点 钱就给毁了,这不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的事儿吗?一想心就更钻心了… …我一个小人物这么大的事儿怕管不了,还得求您!” 办事员说:“哟!您别自谦了,您可不是小人物,这么大的事儿是小人物管的 吗?小人物什么样啊,小人物就该手里拿册书,读读书,喝喝茶,自己眼睛五尺之 内的事儿管管,五尺之外的事听都别听。”说完又低头看书。 “我……我要么跟您坐近点……”佟奉全嘲讽道。 办事员摇摇头:“没用!这事儿管不了……再说了人家还没动手呢……人家在 欧州说的洋文,人家是当自己家的事儿在说呢!你管那么多干吗,你管得着吗?” “哎,您怎么这么说话?”佟奉全的脸有些僵了。 “我该怎么说话?”办事员也不再客气了。 “当自己家的事儿在说,他这可是要拿咱们家的东西,他不拿咱家的东西,爱 怎么说怎么说……这不是要抢了吗?怎么就管不着了呢?” “那好,你管!跟我可没关系!我过我的日子,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你走 吧,这事不管。” “你……你他妈的!”佟奉全真火了。 “粗俗!敢骂人!茶房,老刘,把这人叉出去!” 老刘和小李进来。“等等?我可是朴户出身,别惹我,我不找你,我找你们科 长……”佟奉全想唬住他们。 老刘双手比比划划地说:“出去!吃饱了撑的啊!科长也是你见的,我一个月 都没见着了,出去!” 事情没有着落,又挨了推搡,佟奉全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气,正要去找罗先生, 身后有人叫他:“姑夫,姑夫,……佟掌柜!” “索巴!”佟奉全看见索巴坐在一辆洋车里,揭着帘子喊他。 “姑夫!” “不敢当!正找你呢!” “什么事儿?” “找个地方说话!” “最好了……洋车……”索巴又喊了辆车。 佟奉全边上边问:“去哪儿啊!” 索巴大声说:“跟着吧!” 佟奉全哪里知道,索巴这句话并不是只对他一人说的,茹安还跟在后面呢。茹 安也叫了一辆洋车,坐进去,摆弄着索巴给他的照相机,自言自语:“对准了镜子 按开关,人和事儿就留在里边了,这不干我的事啊,太太吩咐的……太太说了…… 要证据。” 索巴将佟奉全领进了坤书院后院的小茶室里,落了坐。佟奉全这才有些意外: “我这儿有正经话说,上这儿干吗来呀!” “正经话还挑地方啊!什么地方也拦不住您说正经话啊……姑夫,您可别自己 架着自己,正经不正经的有钱挣,就是正经!小九儿可跟我念叼您好几回了!” “不说那话……禄大人是不是正找你办事呢?” “禄大人,密斯特禄,那是,整条街就跟我们通古斋亲……有事可不找我们办 吗?” “那就对了……怪不总见不着王财呢!去了洛阳了?” “你怎么知道的!”索巴有些吃惊。 “你看看吧!”佟奉全将那张报纸拍到桌面上。 “英……英格力士,姑夫真长进啊,这两天不见英格力士都学会了……说的什 么呀!” “你别跟我这贫,看照片,是不是禄大人?” “是!” “禄大人说,龙门的精品说话运到欧州!索巴,你是旗人吧?” “正红旗,包衣出身!” “你怎么就不想着给祖宗作脸呢!八国联军烧园子,抢东西的事儿忘了,那会 儿是他们自己抢,这会儿你帮他们抢了,你他妈的还是旗人吗?” 索巴撇着嘴,神情夸张地望着佟奉全:“哟!哟多大点事儿啊!还想到八国联 军去了……我不给祖宗作脸,祖宗也没给我长脸啊!那八国联军也不是我招来的! 姑夫你可真长进了……咱不说正经事儿了,咱叙叙旧好不好!九儿,老六进来吧!” 索巴话音没落,两个唱坤书的妓女进来了。 “哟!佟掌柜哎!你可真没心肝,我那玲垅塔教了你才一半就不来了,哎,是 我的书不好听啊,还是人不漂亮啊?……今儿您可得跟我说清楚了……”还没等佟 奉全反应过来呢,这九儿上来一屁股就坐在佟奉全怀里。 “等……等等!我们这儿说事儿呢!我们这儿……”佟奉全急得伸手推她。索 巴大喊:“上茶!” 门又被推开了,茹安神情严肃紧张地端了个照相机,冲着佟奉全一按闪光,嘴 里还在念叨索巴教给他的话:“对准了镜子,按开关,老爷办的人和事就都在里边 了……” 佟奉全怀还坐着妖娆的九儿呢!佟奉全大惊。 “谁……谁啊!谁?”佟奉全问道。 “老爷是我……茹安!” “茹安!你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 “这不干我的事儿,太太吩咐的,太太给的我这玩艺!” 佟奉全一把把九儿推开了,冲上前去抢照像机:“太太!太太!给我……给我!” 茹安朝后退缩着:“不能给,太太的东西,不能给!” 说着话两人争抢着冲了出去。 四 佟奉全回到茹府,愤怒地冲进堂屋,茹二奶奶正在洗脚,听见动静吃惊地望着 他。佟奉全手里拿着照相机,气得身子哆嗦:“……这东西是你给茹安的?” 茹二奶奶反倒镇静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茹秋兰,我当初应了你,算是瞎了眼了!给孩子一个爹的名份,说得多可怜 啊,说得多伤心啊!说得多掏心窝子啊!谁知道你……你满脑子,满肚子全是这无 聊的歹毒之心!” 茹二奶奶冷冷一笑:“他照着你什么了?你这么生气!……你要行的端做的正, 他照让他照去呀!你怕什么,你急什么,是不是搂人家大姑娘来着,是不是?!怎 么着,许你搂着,不许我们知道啊!啊?” 佟奉全身子一晃:“好!你设计害人,我可知道什么叫阴毒了,我让你拍!我 让你拍!”猛地把手中的相机狠狠地摔了,摔了个稀烂,还不解恨,又用脚跺! 茹二奶奶呆呆地看着。 佟奉全跺完要走:“看吧!看吧!我让你看个真着!” 茹二奶奶脚还在盆里泡着。佟奉全走了,屋里很静,茹二奶奶极力控制情绪, 面颊早已颤抖:“冯妈!冯妈!” 没人答应。茹二奶奶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来,脚下一滑,眼见要倒,下意识 地拽住了桌布,摔倒了。 茹二奶奶有些绝望地喊道:“冯妈……妈……” 佟奉全余怒未消,刚要推门回到小南屋,突然听见冲进去的冯妈一声惊叫: “啊!太太!太太!”! 佟奉全本想回头,一咬牙,推门进了小南屋! 冯妈又喊:“不好了!茹安快叫大夫!太太摔倒了” 佟奉全知道出事了,想返身,站住,不动,坐在床沿上,觉着窝襄可气放声而 哭:“我这是倒的什么霉啊,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啊!我!” 冯妈、茹安都在喊叫,院里一时乱极。 也许快要变天了,燕子都飞不高了。屋里更是闷热。一个老华生电扇冲着范世 荣疯狂地吹着。电扇在动,电扇在响,范世荣在打盹。桌上搁着那对小瓶! 有人敲门。再敲门。 范世荣说:“进!” 蓝一贵很神气地进来:“噗!怎么也不打扫打扫啊!五爷早晚得雇个伙计,瞧 这一屋子土!” “那有抹布,擦擦找个地儿坐下。”范世荣挪了一下电扇,吹一点蓝一贵。 蓝一贵擦了擦太师椅坐下:“噗噗,您倒是擦擦啊!” “你怎么想不开啊,擦了不是还得落吗!” “您想得长远!嚯!这对小瓶子真精神!哪儿淘换的?” “认识吧?” “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认识不认识的凭嘴说了!我要非得说你认识了,您叫他,他也不答应!蓝掌 柜,这条街上谁我都想过了……但觉着,不该是你啊……”范世荣终于等到了作局 的人。 “什么该不该的,你得先说说什么事儿啊!有水没有我喝一口。”蓝一贵感到 口渴。 “没有。我坐这等了几天了,我不是怕啊,我等着,想着,原来手上的一颗板 指够一条胡同人吃一年的……多大的家业呀!才两年败光了,那我都没当回事,这 会儿,我犯不着为个小门小脸的一个铺子往心里去,话说回来了,有一阵子爷是落 魄了,喝碗豆汁都得算计,算计归算计可还得喝不是……这些日子,我见天地坐在 这儿想啊……这是谁啊,这么下力气撅我,又扮副官,又开汽车,又留电话的,下 了心思了,使了计谋了!……真往我这掉了金皮的苦菩萨脸上抹屎啊!还不够啊, 非得看着我范五一点做人的样都没了,才高兴啊是不!真要看着我范五当街伸手要 了吃才有乐子是不是……不为别的,我为的是这个!我就想这是谁啊!我把他孩子 扔井里了?他跟我这么大的仇,弄对小瓶子,就把我撅得跟傻棒槌一样了,不单暗 着撅我,窜货场还得让我丢人现眼去……让行里人笑话……这些天我坐这一直等着 想瞧瞧这人到底是谁呢!没别的意思就是费个琢磨劲!蓝掌柜想不到是您!是您接 壁的蓝掌柜的!”范世荣说完抿嘴喝了口茶。 “什么想得到想不到的,我可没犯坏撅过人……”蓝一贵额上见汗了。 “您听我把话说完,您这一来,我返过头一想,不是您又是谁呢!是您就对了!” “知道我来这儿什么事儿啊!就是我不是我的!” “你不用不好意思说,我把话说明了,你没法应了是不是。” “你要非说是我,那就是我了!……”蓝一贵从怀里往外掏着文书。 “别掏!别掏了……我认账,认账,认赌服输我认!” 蓝一贵的东西也掏出来了,拍到桌上:“五爷,这房契字据我是打人手里买过 来的,这小瓶子跟我可没关系,我原本想着就把这些文书送给您了……” “那你这不是抽完了我嘴巴,又骂我吗?” “是啊,既然您是这话,那咱就公事公办吧,不说您也明白了,这房连货底子 ……点清了……您该住着,还住着您的,想住什么时候住什么时候,我可不轰您… …贵山把人叫进来吧!” 门开了,贵山带着俩伙计进来。 贵山说:“范五爷,您吉祥,贵山查查数!你也看着点!” 范世荣不动:“用不着,点出座金山来我都认,可话得说清楚……蓝掌柜,这 对小瓶子可不在其内!” “那是,那是,这对小瓶是您的!您揣身上捧手里怎么拿走都成!” “得您们点吧,我走了!” “五爷,还得有个字据呢!” “办!赶明儿个窜货场办吧!当着这么多伙计呢!我现在就认头,我认头!赶 明儿办!”范世荣的手还是有点抖,拿起小瓶,装进锦盒里,走了。 蓝一贵往外送着说:“五爷,回见!” “回见,回见!” 赵大夫抱着个包袱从内格子出来了。冯妈和茹安早就等急了。冯妈想往里走: “赵大夫您出来了……” 赵大夫说:“别进去,刚睡下了……” 冯妈看一眼包袱:“这孩子?” 赵大夫小声说:“没留住,救不了了!” 冯妈返头就哭,茹安也哭。都没有出声。赵大夫递过孩子:“千万别让她看见 了……要是再知道就挺不住了!挺好的一个男孩子,生叫羊水呛死了……” “怎么也得让太太看一眼,为这一个孩子,她可不容易!”冯妈说着接过孩子, 偷看着孩子的小脸,泪如雨下。 赵大夫催她:“快拿走!快拿走,可不能……” “冯妈,冯妈!”是茹二奶奶的声音,很软。 赵大夫说:“坏了,听见了!” “哎!哎!”冯妈应着赶快把死孩子给了茹安,这时茹二奶奶扶着门框站在门 口那儿了。 赵大夫说:“哎!怎么下地了,冯妈快扶回去,快扶回去!” “太太回去吧,月子里可不敢作病!” “冯妈……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好好的!好好的!我们去收拾,我们收拾,你进屋。”冯妈忍着声音,却忍 不住泪水。 “我的孩子呢!我怎么没听见他哭啊!我怎么没听他哭!我的孩子呢!” 屋里很静。 “茹安你抱着呢吧!你可不会抱,你哪儿会抱孩子啊,你抱过来给我看看,快 抱过来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啊!” 茹安看看赵大夫,赵大夫点点头。茹安把孩子抱过去。茹二奶奶轻轻抱过孩子, 轻轻把布撩开:“哟!瞧这小脸,多俊啊,瞧瞧这眉眼,……赵大夫,冯妈,他俊 不俊!他俊不俊!” “俊!”赵大夫看着别处。 “俊!可是俊!太太给我吧!”冯妈伸手托住。 “干吗给你,我的孩子,我要抱着……” 屋里很静,茹二奶奶突然笑了:“真俊啊!真俊!他……他怎么不睁眼啊!赵 大夫,他怎么不睁眼啊!” 赵大夫像是自语:“回头就睁了,回头就睁了……冯妈接过来扶太太回屋。” “太太给我吧!” “回头就睁了……回头?!哎!他……他怎么不喘气啊??……他怎么不喘气! 哎!他怎么不喘气!他……怎么不喘气!他,孩子!孩子!!”茹二奶奶一下子昏 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