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玉家大宅位在唤日城的东南胡同里,此刻正值掌灯时分,到处灯灿如昼,进门 的贵客个个锦衣华服。 “福至,我跟你说,待会你就跟在我旁边,有什么好吃的我就跟你说。” 玉家下人在前引领,米家父女跟随在后,米丽和福至随侍在旁。 “……你自己多吃点。” “那得要看菜色。”米乃禄很认真地说。 她喜欢参加筵席,是因为不管是谁家办的,都会请来京城里的大厨,完成满桌 “争奇斗艳”的佳肴,可也因为她实在参加太多大大小小的筵席,很清楚有时大厨 为了大展手艺,会将菜色妆点太过,反倒失去食材的原本鲜味,教她倒了胃口。 她爱吃,但也要对味才成。 “禄儿,记得要……稍稍收敛一下。”宴客亭已经近在眼前,米来宝小声提醒。 虽说他知道福至不怎么在意她的大食量,但就怕她一时失控吃得更多,教他傻 眼,那就不太妥当了。 “……知道了。”米乃禄觉得扫兴地扁了扁嘴。 米丽见状,不禁掩嘴低笑。 “你敢笑我?”米乃禄耍狠瞪她。“待会有好吃的,不替你留一份了。” “小姐……”米丽可怜兮兮地也扁起嘴福至无心细听她们主从俩在逗什么嘴, 只是注意着附近。 这宅邸相当宽广,宴客处是设在正中央的渡月亭,四周穿梅引竹,极为风雅, 又有人工湖泊围绕,灯火倒映在水面上,像是满天星斗掉入人间。 看来,玉家的财力在米家之上,然而他却压根不觉自己是初次踏进这类宅邸, 别说丝毫没有不适应感,甚至有种习以为常的错觉。 他走着,忖着。他的记忆依旧半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只是偶尔会出现重叠的 感觉,透过华美的屋宇,他仿佛瞧见了更加奢华的亭台楼阁,然而里头却是冷冷清 清,孤孤单单。 “哎呀!” 耳边突地听见米来宝的低呼,福至拉回心神,就见他打翻了酱料,有大半都洒 在身上的半臂上。 米乃禄赶紧掏出手巾,七手八脚地帮爹亲擦拭着。 米来宝见半臂上的污渍去除不了,遂道:“福至,你去马车上拿我的暖袄来。” “是。”福至点点头,顺着来路离去。 “伯父,发生什么事了?” 他前脚刚走,玉堂春后脚就到。 “不碍事。”米来宝笑着摆手。“只是弄脏了半臂,已经差人去拿袄子来替换 了。” 虽说这一小方桌就只坐他们父女,但筵席进行到一半,正是一票商人聊商经的 正经时刻,所以他这半臂不得不换。 玉堂春闻言,笑得可乐了。 打米家父女一踏进他家,下人便立即通知他,然而待他赶到筵席上,却见到那 碍眼的男人,如今对方适巧被支开,真是连老天都助他。 “乃禄,我娘想见你。”玉堂春看向米乃禄,眸色暖得像是初春晓阳。 “我?”米乃禄困惑的指着自己。要上菜了,这个时候离席……亏很大耶。 “也好,乃禄,你先把礼送给你玉伯母。”米来宝想了想,先把礼送了也没什 么不好。 “……喔。”米乃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玉筷,起身跟着他绕过曲廊。 两人就这样走啊走的,一路绕向人工湖泊旁,最后竟偏离了摆筵之地,教她不 禁微皱起柳眉。 “玉大少,这里离主屋似乎偏了些?” 算算时间,差不多快要上菜了,玉伯母也该出来亮亮她的行头,这时候他却带 她往偏静的角落来,是不是有点奇怪? “乃禄。”玉堂春停下脚步,回头,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嗯?” “其实,我有话想跟你说。”他说着,朝她走近一步。 “喔,说吧。”米乃禄很自然地退后一步,和他保持两步远的距离。 “你干么一直往后退?”他又再向前走一步。 “那是因为你一直靠过来啊。” 他猛地停下脚步,蹙起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是都一样吗? “以往我要是想亲近你,你总会笑得很开心,为什么现在却一退再退?”玉堂 春直瞅着她,眸中顿现恼意。“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 米乃禄皱起眉头,觉得一头雾水,但也懒得追究,只问:“你不是有话要跟我 说吗?”她只等着他把话说完,好快把礼送出去,然后回去吃佳肴。 “我……我希望待会去见我娘时,一并订下咱们的亲事。” 她一愣。“嘎?等等、等等,我们的亲事?咱们何时有亲事了?” 玉堂春闻言,脸色大变。“乃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常到你家走动,你 爹也知道我的心意,就连入赘我都表示肯了,而你现在却说这话,好像急着要撇清 关系一样。” “我们哪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朋友?”而且还不是很熟的那一种。 “可是你每回见到我,总是会夸我,这就代表你心里有我,不是吗?” 米乃禄这一回着实呆掉了。“那……那只是礼尚往来,不是吗?因为你夸我, 所以我一定要夸你呀!” 这下,她总算明白福至为何在意她夸玉堂春了……糟糕,原来这么做,会教人 会错意。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玉堂春痛心极了,逼近她想问个清楚。 米乃禄吓得忙往后退,然而退得太急,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是人工湖泊;而玉堂 春认定将她逼到湖边,她必定会停下脚步,岂料他一逼再逼的结果,竟然是——扑 通一声,米乃禄失足掉进湖里。 玉堂春怔了下,随即惊得扯开喉咙大喊,“快来人!来人!” “救命、救命啊……”米乃禄也在水中呼喊,不断挥舞着双手。 “乃禄,你等等,马上就有人来救你!”玉堂春只能在湖边干着急,因他不谙 水性,若是贸然下水,就怕连自己的命也会赔进去。“来人!快来人!人都跑哪去 了?!” 虽说这里离宴客处有段距离,但下人往返宴客处和厨房时一定会经过,一听见 他的呼喊,随即有人跑了过来。 而把暖袄交到米来宝手中后,不放心米乃禄的福至正巧在附近寻人,听闻声音, 旋即迈开大步,一见到湖里载浮载沉的小女人,想也没想便跳入湖中,没一会就将 她拖上岸,此时岸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里头有下人,亦有受邀前来的贵宾。 “快点,去拿干净的布巾来!”玉堂春吼着,蹲身想要查看心上人的状况,却 被一只冰冷的手扫开。“你——” “敢问我家小姐怎会掉进湖里?”福至浑身湿透,黑眸冷沉。 他将米乃禄紧搂入怀,感觉她颤抖不休,脸色更臭了。 “她……她失足掉进去的。” “最好是这样,要是我家小姐的说词并非如此……”他顿了顿,与生俱来的霸 气和阴戾进现。“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玉堂春先是一僵,感觉一股冷意从脚底板窜起,但同一时间,他也听见身后传 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面子顿时挂不住,不由得恼火低咆,“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 个下人,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福至……福至才不是下人。”冻到牙齿不断打颤的米乃禄恼声澄清。 “乃禄……”玉堂春见她护他,心都凉了。“好啊,那你说,他不是下人,他 是谁?” “福至……福至是我喜……”话未完,她双眼一闭,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小姐?!”福至见状,随即将她打横抱起。 “福至,发生什么事了?”听说湖边出事,跑来一探究竟的米丽吓了一大跳, 忙问。 “小姐掉进湖泊里,浑身冻得很,我先带她回府。”话落,他便头也不回地走 了米丽见状,赶紧回宴客处告知自家老爷。 “堂春,发生什么事了?”玉夫人见不少人聚集在湖泊边,也走了过来,眼角 余光突地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禁微眯起眼,“堂春,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玉堂春里子面子都丢光了,现在只想要躲起来。 他发狂似地跑回自己的院落,气恼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摔东西泄愤,但 就在他砸了满柜子的珍奇古玩之后,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与其在这里砸东西,倒不如想想怎么把心上人抢回来。” 他猛地抬眼,“你是谁?”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男人,有张偏邪的脸庞,陌生 得让他确定从未见过。 男人从未掩的门外走来。“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可以帮你的忙 就够了。” 米乃禄染上风寒了。 在入冬时节掉进冰冻的湖水里,饶是向来健康的她也不堪这般折腾。 她睡得昏沉,常常梦呓,像是病得难受,在梦里不断流泪,教守在一旁的福至 心怜不已。 “真是的,米丽去抓药怎会这么久?”米来宝不断地来回踱步,一见到女儿脸 上不自然的红,他不禁担忧地又走到门边往外探看,随即吼道:“来人,去看看米 丽怎么还没回来!” 外头的下人闻言,赶紧跑去查探。 “老爷,不用心急,米丽心思极细,说不准抓了药之后,已经在熬了。”福至 安抚道,拧干湿手巾与榻上人儿额上的换敷着。 “就算抓药再熬药,也不需要费上一个时辰的时间。”米来宝又急步走到床边, 轻触女儿的脸,发现高温依旧,他脸都垮了。“怎会病得这么严重?都已经三天了, 高烧还是不退。” 米乃禄落湖当夜,他们便找来大夫诊治,但她高烧始终不退,令众人忧心不已。 福至垂睫不语。三天没听见她的聒噪声,耳根子清净了,心却虚空了,他这才 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慢慢习惯她的软喃低语、清脆高嗓,如今真想再听听她叫他…… “老爷,药熬好了。”一会,米丽匆匆端着药碗走进来。 “你到底是跑哪去了,怎么这么慢?”米来宝嘴上叨念,一边接过药碗,很顺 手地交到福至手中,只因他已经将福至视为准女婿,准许他不避嫌地守在女儿床边。 “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说来话长。”米丽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我 到春秋堂去抓药,也不知道是玉大少故意作弄人还是怎的,竟说没有药方上的药, 我只好赶紧到其他药铺,可对方也说药材极缺,后来跑了好几家才买到。” “咦?” 他对药材买卖并不清楚,米家人也甚少上药铺抓药,因此他不明白这是否是年 底的一种常态。 “后来我回府时,又在门口遇见玉大少,他直嚷着要见小姐,说有重要的事要 说,我理都不理。”一想到她家小姐会染病全是他害的,她就很想踹他两脚。 “哼,他别想再踏进我米府半步!”米来宝也悻悻然地啐道。 “呜呜……好苦,我不要喝了……” 一听见女儿细哑的低泣,米来宝的心顿时被揪得紧紧的,一张脸也皱得很,他 走到床边,暖声哄着,“禄儿,你还在发高热,得喝药热才会退。” 米乃禄被福至扶起,偎在他的肩头上,张着泪眼,可怜兮兮地看着爹亲,心想 让他老人家这么担忧真是太不孝了,于是牙一咬,一鼓作气将药吞下。 “禄儿慢点再睡,先吃点东西,你从昨儿个就没进食,再不吃会没体力的。” 米来宝端来先前要厨房备好的各式米食。“你瞧,全都是你爱吃的。” 米乃禄懒懒看了一眼,整个人昏沉得连说话都没力气,只能轻轻摇头。 “小姐,吃点东西吧。”福至柔声劝道。 “我吃不下……”喃着,她又沉沉睡去。 他见状,只能将她搁回床面,替她拉好被子。 “这可怎么好?”米来宝苦着脸叹气。 福至垂睫想了下,立即打定主意。“老爷,我外出一下。” “你要去哪?” “替小姐准备一点吃的。” 他喜欢她说话的模样,更喜欢她吃东西的样子,如今她天天沉睡,顿失生气, 让他难以忍受。 眼皮像是被灌了铅,沉重得教米乃禄张不开眼,她全身无力,连要翻身都很困 难。 于是,当她努力翻过身,张开眼时,不由得低呜出声。 “小姐,你醒了?!”守在床边的米丽赶紧抚上她的额。“还难受吗?要不要 喝点茶?” 米乃禄双眼昏花地看着她,“丽儿,我睡很久了吗?”她觉得浑身不对劲,骨 头部快散了。 “是啊,小姐昏睡了都快要四天了。” “四天?”她乏力地闭上眼。“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小姐,已经是晚上了。” “……我是说,今天是几日?”她看见烛火了,知道外头已经天黑。 “喔,今儿个已经二十九。” 米乃禄一听,猛地张眼。“糟!这样一来,再过几天不就是十二月初一?我得 到善若寺赠米的日子。”每个月初一、十五到善若寺赠米,已经是她这些年的习惯, 她从未缺席过。 “小姐,你都生病了,还想那些?”米丽不禁抽动眼皮。 “不能不想呀,那是承诺,是我说出的话,不能不做到。”她急道,尽管脆亮 嗓音还带了些沙哑,但比起白天时的欲语无力,已经好上太多。 “想去,也得等你把病养好。”门外突然响起福至的声音。“米丽,帮我开门。” 米丽赶紧起身开了门,才发现他双手端着两个木盘,右手边上有几个小碟,全 都盖上盅盖,而左边盘子上则有一壶热茶。 走进房里,他先将木盘往桌面一搁,随即回头瞪向躺在床上的米乃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