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两个短暂的季节 10 1992年春天 谭渔结束了34年的乡村生活,最终进入了城市。在初春一个清冷的早晨里,他 告别妻子和儿子,穿过空空荡荡的操场,在那个没装门的墙洞边停住了。儿子拉着 母亲的手站在寒冷的空气里眼巴巴地朝他喊道,爸爸。儿子的声音很单薄,颤抖着 飞过来撞在他的心上,他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提包滑落在地。他把披着的军大衣放 在提包上,毫不犹豫地走回去,在儿子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抚摩着儿子的脸。他看 到有晶莹的泪水在儿子的眼睛里滚动,就一下把儿子搂进怀里。妻子立在他们的身 旁,用手理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妻子的衣袖摩擦着他的脸。儿子抬起脸说,爸爸。 红色的霞光如雾一般从东方的天际上弥漫下来,给这幅本来很凄凉的画面注入 了许多暖色。 妻子拉开儿子说,你爸还回来哩。谭渔说,亮儿,过几天我就回来。他的双手 搭在儿子的肩膀上说,我每星期都回来。 在谭渔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妻子和儿子,那些短暂的离别随着时 间的流逝都消融得无踪无影。一转眼儿子已经8 岁了,儿子已经长大了。他突然记 起在这所小学里他已经居住了11个年头。11年来这所小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他 和妻子却一直住在那两间西厢房里,这11年清贫而温暖的学校生活后来成了一本很 厚的相册。供他在孤独之中细细地翻阅。现在他深情地望一眼他们居住的房子对妻 子说,回去吧,天冷。 妻子说,路上小心,上车下车别慌,等车停稳了。 他说。知道了,回去吧。他对儿子说,听话,放了学帮你妈干点活儿。儿子很 懂事地点点头。谭渔说,回去吧。说完他转身穿过冷清的操场,最后在他的提包前 停住了。妻子和儿子仍然立在那里朝他摆手,他们身后是一片灰红的底色。谭渔的 心紧了一下,身上如同触了电。这幅充满凄凉情愫的画面在后来的日子里曾经无数 次地回到他的眼前。这种情景的一次次重现,使得画面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慢慢地 变得如同放得陈旧的相片底版一样模糊不清。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谭渔穿过初春里仍然冰冷的街道,最后来到码头上。 那个时候艄公正在河道里敲打着冰块开凿航道。铁器击打在冰面上发出瞅——啾— —的声响。那声音传到谭渔的耳朵里变得很细,把整个河道弄得很空旷。 他转回身,看到阳光从灰色或暗红色的房屋的边缘辐射下来,把街道切割成许 多碎片。穿着臃肿的小镇人在他的视线里穿梭,那些人一会儿走进阳光里一会儿又 走进阴影里,这些熟悉的面孔在后来的时光里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都被从小饭 铺里散发出来的灰白的炊烟所代替。乡村小镇的生活留给他的只是平稳和从容,谭 渔对这些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而留恋的感觉。 他就这样立在初春清晨的空气里,作为一个局外人对这个他生活了34年的乡村 小镇作一种审读,一直到艄公吆喝上船的声音从河道里传过来时他仍旧沉浸在那种 审读里。那个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渡船行走在河面上把一块块碎冰挤压到船底的情景, 许多漂浮着的冰块被他所忽视。冰块撞击船帮的声音如同河道里吹来的寒风掀扬着 他的头发他的衣服,却没有走进他的思想。当他下了渡船爬上堤岸回过头来眺望他 的故土时,他的眼睛被河道里的冰块映射过来的阳光所击伤。他的眼睛里顿时飞溅 出许多火星,这使故乡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一度陷入模糊状态。他突然觉得自己如 同一个浪子,由于他眼前的道路被灿烂的阳光所笼罩,使他一时没弄清那道路的本 来面目。 现在谭渔行走在颍河对岸一个名叫小集的村庄的土路上。村庄仍旧惺忪着眼睛, 在初春的寒风里坐着。路面坚硬而凸凹,由于季节的缘故,许多匆匆而过的脚步仍 旧留在冰冻的泥泞里,谭渔的鞋子踏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 每逢星期五或者星期六,谭渔都要急匆匆地穿过这段狭窄的充满脚印的乡间小路往 家赶,回到那所小学里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对这条泥泞的土路充满厌恶,他 无奈地望着泥水打脏他的裤腿和粘在他鞋上成坨成坨的泥巴就会咬牙切齿地骂一句。 可是到后来他下决心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颍河镇,离开妻子和儿子,离开他脚下的 满是泥泞的土路时,对这条土路无论怎样他再也恨不起来,他有一种鱼儿离开水的 感觉,脚下的路变得是那样冗长,使他走得很吃力。那个时候他浑身的衣服被汗水 所浸透,他停下来,擦一把头上的汗水,然后抬起头,他突然看到叶秋立在这泥泞 小路的尽头。 叶秋在那个季节里穿一件红色的风衣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使他感到意外。他 仿佛看到了一片旺盛的绿色,那绿色在他的感觉里蔓延开去,化成一个世界,他闻 到了春天的气息,他闻到了花的芬芳。他看到叶秋不顾泥泞朝他飞奔过来,她的风 衣被风高高地吹起,就像蝴蝶舞动的翅膀。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抱,他们相互 搀扶着走过那段泥泞,而后来到平坦的通往城市去的公路上。 叶秋说,办好了吗? 谭渔灾难深重地看着她,他没有说话,只对她摇了摇头, 而后转身去望那条他们刚刚走过的路,那条黄色的泥泞小路在阳光下仿佛一条就要 腾飞的龙在闪闪发光。谭渔猛地意识到这条土路太顽强了,多少岁月以来它就一直 躺在这里任世人蹂躏。那个时候他紧紧地握住叶秋的手,似乎想从她那儿得到力量。 叶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叶秋粉嘟嘟的脸上竟有一双那样不俗的眼睛,那眼睛是一 潭秋水,一潭似海一样的秋水。谭渔知道,他自己已经成了那潭秋水的泳者。 谭渔以前在妻子洗衣服的时候也常常在颍河里游泳,他像一条鱼在水里畅快地 游着,不时地向岸上发出喔喔嗷嗷的喊叫声,妻子洗衣的棒槌声在岸边迎合着他, 可现在他更渴望在这潭秋水里游泳,他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这潭秋水了,他知 道他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溺水者了。那秋水清澈透明,却使他探不到底,那潭他望 不穿的秋水呀! 叶秋拢了一下她男孩一样的短发,什么也没说,她拉着他来到站牌 前,在他们左右,是一条伸往东西宽阔而没有泥泞的柏油路,他们立在阳光里等待 着开往城市的客车。 现在谭渔立在城市繁华的街道边,城市的五光十色使他眼花缭乱,他站在街道 旁,如同一个旁观者。他看到路边有一家报刊零售亭,在一排花花绿绿的文学期刊 杂志里,他看到了一期新近的《莽原》。那本《莽原》一下子就跳进了他的视线里, 有一股热流涌遍了他的全身。尽管他在10天前就收到了这期刊载了他一部中篇小说 的刊物,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一本。他犹豫了一下又对卖书的女孩子说,再 给我拿一本。 女孩说,拿一本啥书? 他把手中的杂志朝她扬起来说,还是这。女孩又递过来 一本。他一边掏钱一边对女孩说,上面有我一篇小说。女孩说是吗? 女孩迅速拿起 一本翻开问道,哪一篇? 哪一篇是你写的? 他说,第二篇。《爱神与颅骨》? 他笑 了一下说,是的。说着把钱递过去。女孩说,你就是谭渔? 谭渔朝她点了点头。女 孩说,我在《声屏报》上看到过对你的介绍。女孩一边说一边用手挡住谭渔递过来 的钱说,不要钱了不要钱了,这一本算我送给你的。 咋能不要钱呢? 他大方地把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在台子上,提着包就往外走。那 女孩追出来时他已经走进了阳光里,他朝女孩挥挥手中的杂志沿着冬青旁的边道往 前走。那会儿他没有为自己的这种浅薄而感到羞耻,我为什么这样心急火燎地想得 到城市人的认可呢? 他反而从女孩那里得到了勇气,他很自信地一手拿着两本《莽 原》一手提着提包在那条被阳光所普照的街道上往前走,车辆和行人如风一样吹拂 着他的目光,突然间,城市里的一切在他的眼睛里变得是那样的美好。 他几乎没有感到累就来到了锦城文联所在的那条街道,在走进文联那座灰色的 三层小楼之前,他放下提包,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中的两本杂志装进提包里,他整 了整衣领。把军大衣脱下来搭在左胳膊上,正准备走进去,就看到汪洋和一位气质 很好的女士从灰楼的门洞里走出来。汪洋是一个不拘小节不修边幅说话粗声粗气又 很有才气的青年评论家,在以后的交往中由于共同的爱好使他们成了一对莫逆之交。 现在他一看到汪洋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高高地扬起手朝汪洋喊道,哎! 汪洋和 女士停止了交谈,汪洋看到了谭渔,他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叫了一声,哎呀 !接着两步跨过来,一下子捉住了谭渔的手,嘴里不停地喊叫着,哎呀,你到底来了, 关系都办妥了? 妥了,我来几次都没见到你,谭渔说。去省里开会了? 是呀,汪洋 摊开双手说,昨天才回来,回来丁主席就对我说你今天来报到。我有事都没去办, 专门在这儿等你。哎,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汪洋侧身看着那位女士说,这位 是叶秋,在师范学院,中文系的。 叶秋? 谭渔看着她说,好伤感的名字。是吗? 叶秋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从来 没人对我这样说过。谭渔说,只有在秋天,叶子才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意义。 好了,我的大作家,往后我们有机会探讨这些话题。汪洋对叶秋说,这就是我 们常常议论的谭渔。 谭渔? 叶秋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讶来,她把手里的车子支住,摘下手套朝他伸 出手来。谭渔握到了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那只小手仿佛一只小鸟卧在他冰凉的手 里。叶秋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谭渔说,你想的是啥样? 非常高大,一顿能吃5 个馍的汉子! 谭渔笑了,现在呢? 叶秋说,没想到这样秀气。 谭渔没再说什么,他那只冰凉的手突然止住了他想说话的念头。那天叶秋骑上 她的女式变速车真的像一片叶子被风刮走了,这一点给谭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由于她的出现使他以后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像 一只鸟被痛苦的雨丝打湿了翅膀,他艰难地,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在灰色的天空中飞 行。 多年以来,由于爱好文学的缘故谭渔已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来锦城文联了。但 第一次来这里改稿的情景随着他一次次的回忆却越来越清晰了。在那个潮湿的天气 里,谭渔却没想到会下雨,那场意外的秋雨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布鞋,因而把他搞得 狼狈不堪。那个遥远的而铭刻在心的上午,谭渔像一个讨饭叫花子立在灰暗的楼道 里,楼道两边湖蓝色的门都关闭着,他一个接一个地瞅着挂在门框上方的牌子。在 楼道的最南端,他终于找到了《黄泛区》编辑部。谭渔站在那个他向往已久的具有 鲜明地域性的文学杂志编辑部的门前,感到浑身发抖。他站在门口,听到里面有融 洽的谈话声。那天他在那扇门边一直站了很久才举起手来,他敲门的声音胆怯而羞 涩。门开了,一道强烈的灯光照在了他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个秃顶的脑袋,那张苍 老而温和的脸看着他说,你找谁? 温老师。谭渔听到他的声音哆嗦而嘶哑。 进来吧。那面容苍老的胖老头把他让进去,让给他一把椅子说。坐吧。 谭渔看到屋里还有两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女孩子,那两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用 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他,她们的目光让他面颊发烫,使他抬不起头来。 有事吗? 那老头说。谭渔慌乱地从他的提兜里找出一封信,那封印有《黄泛区 》编辑部字样的信已被雨水浸湿了,他在递过去的时候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就是 温老师? 他呆头呆脑的话语使得两个女孩子发出哧哧的笑声,她们的笑声使他无地 自容。接下来他几乎没有听清温老师有关他那篇小说的修改意见,也没记住那两个 女孩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他临走时掏出一张湿透的车票,那张灰色的显露着油 印铅字的车票使他显得更加寒酸。温老师迟疑了一下接过他手中的车票,然后小心 翼翼地贴在一张窄窄的白纸上。温老师说,走。他就跟在温老师的后面走出屋子, 他被雨水浸湿的布鞋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那声音在灰暗的楼道里像一只蝙蝠盲目 地飞翔着,那声音一直飞到二楼,在一间屋子里停住了。谭渔隐隐地记得有一位文 质彬彬留着背发的中年人坐在沙发里和别人谈话。温老师说,这是咱的业余作者, 来改稿的,他要回去,有张车票……那个人说,报,到会计那儿去报。 温老师领着他退出来,那只蝙蝠飞翔的声音又传到三楼,在另一间房子里,在 一张光滑的桌子后面,谭渔看到一个正在打毛衣的女孩子,女孩的一双大眼在那张 车票上扫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咋弄湿了? 谭渔没有听到温老师说些什么,他的 腿就哆嗦起来。那个遥远的秋日的上午,谭渔手里握着刚刚报销的两块车票钱离开 了文联,他乘车回到家乡的颍河边……现在他跟着汪洋走进还是当年的那间挂有《 黄泛区》编辑部牌子的房间里的时候,那场一直落了多年的秋雨戛然而止。 谭渔坐在编辑部的沙发里,端着汪洋给他倒的一杯热茶,双脚蹬在温暖的火炉 上时,思想里突然呈现出一片灿烂的阳光。在那阳光里,他仿佛一个走了很远很远 路程的孩子,有一种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渴望,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命运有着同样感受的汪洋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深有感触地说,老兄,不 容易,真是不容易。像你我这样农村里的孩子弄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你说说, 咱弄到这一步,要比人家多付出多少代价? 谭渔看了汪洋一眼,而后就直直地看着 手中的茶杯,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里的情景,想起了那两个女 孩子哧哧的笑声,那笑声多年以来如同酵母一样在他的思想里滋生出酒一样浓烈的 情绪,一种掺杂着向往和仇恨的情绪,在空闲下来的时候他一遍遍地让那笑声折磨 自己,使自己从那笑声里得到耻辱,让那笑声给自己前进的力量。他说,我第一次 来这儿的时候,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也是。汪洋说,那个时候还是温老师在这儿。 汪洋突然止住了他的话题,他们都沉在记忆里。谭渔想起他有生以来认识的第 一位编辑老师,那位令他尊敬的温先生已在3 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溘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