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汪洋说,温老师当了一辈子的编辑,活得太累,再也不能像他那样,我们要活 得潇洒一些,活得像个样子! 汪洋挥舞了一下拳头说,操! 农村出来的孩子咋了? 农村出来的孩子也是人,不比谁矮半头,咱们要给他个样儿看看! 谭渔后来才明白, 在汪洋的心里同样堆积着对城市的仇恨,到后来汪洋几乎放弃了自己对文学的痴情 去搞有关中学生大学生爱情诗集的时候,他深深地理解了他。那时汪洋对他说,操 !不中。咱得想办法弄钱,这个社会没钱不中!没钱你就活得寒碜,没钱你就进不了 舞厅,没钱你就进不了国王大酒店! 但这个时候谭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汪洋的话 让他感到吃惊。他怎么会变得这样俗气? 那个时候他仍然被自己崇高的文学理想所 鼓舞,他不认为自己活得有多苦,他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搞文学创作更有意义的了。 到后来他才明白,文学就是他走进城市的精神支柱,唯有在笔和稿纸面前,唯有在 别人谈论起他的小说的时候,他才能自信起来。在后来的许多场合里,当他迷茫的 时候,他就用这种精神鼓舞自己仰起头颅,他在心里说,挺起你的胸膛,你并不比 他们差! 在那个阳光很好的初春的中午,谭渔就怀着这种心态跟着汪洋拜访了文联 所有在家的同事。 那天文联的同事们为了欢迎他都没有回家,在离文联不远的一家餐馆里为他接 风,这使谭渔很受感动,在为同事们敬酒的时候他的手都在颤抖,他倒酒的姿势是 那样的土气,他劝酒的话语是那样的笨拙,但他的自卑很快被同事们的热情所淹没, 那天他红着脸接受了每一位同事给他端的三盅酒。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喝过 这么多的酒,那酒使得他有些头晕,那天回到编辑部躺在沙发上。只片刻工夫他就 睡着了。 那天他被一阵铃声所惊醒,他惺忪着眼睛来到走廊里。走廊里很静,还不到上 班的时候,他不知道那铃声来自何处,起初他以为那是谁屋里的闹钟.可是不像,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他来到有铃声的房门前,小心地敲敲门,里面没有声音, 他推了一下,那门竟然开了。他看到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沙发和一张土黄色 的茶几,在茶几上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机,刺耳的铃声就是从那电话里发出来的。 他上去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里面就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喂,文联吗? 谭渔说是呀。女人说我找汪洋。汪洋? 他回去了。晌午我们一块儿吃过饭他就回去 了。女人说你是谁? 谭渔说我是谭渔。谭渔? 噢,就这样吧。 接着,谭渔听到话筒里有滴滴的长鸣声,他放下话筒,鸣叫声就消失了,一切 又都化为寂静。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电话机,他突然有了想使用电话的渴望。可 是打给谁呢,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一个可通电话的人。他慢慢地翻动着电话号码 簿,在那些党政机关的页码里,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又翻,等翻到服务那一项,他 就想,给宾馆打个电话吧。他随便找到了一个号码:4426。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拨号,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打过电话,拨号码时是把话筒拿起来还是放着不动? 他记得他 们镇上使用的电话都是手摇式的,在那里打电话都得把话筒放在电话机上,而后再 摇动机子,日日日日,一阵响。这话机是不是那个样? 他没动话筒先拨了一回号码, 可是没有声音。他坐在那里,极力地回忆着电影上或电视里那些人是怎样使用电话 的,难道是先拿起话筒再拨号? 他这样想着,就把话筒拿起来,他听到里面有一个 长鸣的声音,接着他拨了那个号码,4426,接着,话筒里就有滴——滴——的声响, 他听到有人拿起话筒,就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子说,你好,哪里? 谭渔对突然而来 的女子没有一点准备,他心里很紧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话筒里的女子又说,喂, 你是哪里? 谭渔的手突然哆嗦起来。他慌忙放下话筒,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电话 间。 整个下午谭渔都在整理放得杂乱的来稿,傍晚的时候汪洋回来了,他一进门就 高声地嚷道,伙计,咱们一起干吧! 谭渔从沉思里走出来,他迷惑地看着汪洋说, 干啥? 来,坐下来给你说。汪洋朝身后招呼一下说.来,你也坐。谭渔这才看见叶 秋,叶秋仍是上午的那一身装束,她立在门口,红色的霞光仿佛雾一般穿过玻璃把 她给弥漫了,她仿佛刚刚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这一点给刚刚从沉思里走出来的谭渔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叶秋说,怎么,不认识了? 谭渔说,看你说的,怎么会不认识,坐,请坐。谭 渔又说,喝点水吧。 汪洋说别客气,不是外人,要喝她自己倒。哎,伙计,汪洋又说,干不干? 谭 渔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说,啥干不干? 爱情诗大奖赛! 分两个组,大学生组和中 学生组,面对全国,这个市场可大了。汪洋一边接过谭渔递过来的茶水一边说,然 后再把得奖的作品结集出版,销售绝对没问题,凡是参赛者每人均可得到一册,不 说多,两万人参赛吧,就是两万册! 现在的诗集能印两万册,不得了的事! 谭渔说, 这事我可没经验。 哎,有我嘛。汪洋说,咱用编辑部的名义,在《中国青年报》、《语文报》上 发启事,绝对能成,况且这也是一件好事。谭渔说,发启事不得花钱? 那得,广告 费、邮资,当然得先投资,不下本能求利? 汪洋说完对一直没言语的叶秋说,是不 是? 叶秋笑了笑,但她仍旧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敲击走廊里水泥地板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从走廊里传过来有些夸张,汪 洋因那声音突然止住了说话。 在暗淡的霞光里,谭渔没有注意到汪洋的表情所发生的变化,他们听着那声音 在门口停住了,接着门被推开了。谭渔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留着一头漂亮长发有着 一双大眼睛的女人,这个女人他认得,她是汪洋的妻子。谭渔曾经在他们家吃过饭, 谭渔忙站起来说,弟妹,是你,进来进来。 汪洋的妻子脸上飘浮着一层浓重的乌云,她没理谭渔的茬,而是盯着汪洋厉声 说,晌午弄啥去了? 兴奋的情绪仿佛遍地秋叶被一阵风从汪洋的脸上吹走了,汪洋 沉着脸说,哪儿也没去。女人说,你再说一遍! 汪洋把下颏抬起来说,哪儿也没去 !不信你问谭老兄,今天是不是给他接风?我不问! 汪洋的妻子凶神一样叉起腰说。 晌午就是他接的电话,我问啥问! 谭渔的脸热辣辣,好像一个办错事的孩子,他说, 坐坐坐,有话慢慢说。汪洋的妻子把手指到汪洋的脸上,谭渔看到有暗红色的唾液 在空中飞射,你怪得法,不回家也不说一声! 接孩子,做饭,洗衣裳……汪洋说, 好好,咱别在这儿说。汪洋站起来说,走走走,咱别在这儿说,别在这儿丢人,回 家回家! 女人说,回家? 说清楚你再回家,是不是又跟哪个婊子约会去了? 汪洋不 再理她,站起来就往外走,他妻子上来拉住了他的衣服。汪洋伸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她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汪洋不再理她,回身径直地走出门去。那个女人立 刻号啕起来,哭声里夹杂着粗野的咒骂,她的哭声在暗淡的房间里在长长的走廊里 像水浪一样波动,谭渔仿佛一个溺水者被这突来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丁主席和办 公室的刘大姐听到哭声从楼上下来,又说又劝地把她拉走了。 黄昏慢慢地走进屋来,屋子里一点点地加重灰暗。谭渔和叶秋都静静地坐着, 他们没有去拉灯,整幢楼房都深陷在寂静里。他们相互之间都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他们似乎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各自沉浸在一种情绪里。他们这样坐了很久。 一直到屋子里再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时叶秋才说,你咋不说话? 谭渔说,咋会 这个样子? 真没想到。叶秋说,以前我也挺同情这个女人。谭渔说,现在呢? 怎么 说呢? 这女人似乎有一种变态心理.不能见自己男人和女同胞在一起,说说话也不 行。 没有感情就离,相互之间不能理解,不能原谅,这还有啥意思? 叶秋停顿了一 下又说。你为啥不说话?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谭渔感到她的心中有很多话要流出 来,要灌满这间屋子,她的思想如同黄昏里飞起的蝙蝠一样四处流浪,这给他一种 新奇的感觉。谭渔说,不多不多,刚刚开头,你说。 可叶秋偏偏止住了,那些飞翔的蝙蝠消失了,屋子里又静下来。迟了一会儿叶 秋站起来说,一块儿出去吃点饭吧。 谭渔听到叶秋的声音里有一种伤感的成分,由于光线的缘故他没有看清叶秋的 脸,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谭渔带上门,他们一同穿过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又穿过 一段两边生长着冬青的水泥路,最后来到大街上。他和叶秋并肩走在城市夜间的街 道上,这个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被寒风吹淡了。多年以来,谭渔 一直生活在偏僻的乡下,他从来没有过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夜间一同走路的经历,这 种情景的出现使他有些心慌意乱。叶秋突然停住说,你喜欢吃啥? 谭渔说,随便。 叶秋说,今天我请客。谭渔说,咋能叫你请客。叶秋说,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 了30年,是纯粹的地主,今天你初来乍到,也算我给你接风。 谭渔没再说话,他哆嗦了一下,他感到有些冷,他发现自己忘记了穿大衣。他 同叶秋在一家亮着彩灯的餐馆门前停住了。叶秋说,就这儿吧。 一走进去,一股夹杂着香味的热气就扑过来了,餐馆里的顾客不多,叶秋径直 地朝靠里面的火车座走过去。叶秋说,坐吧。一位服务小姐面带微笑送上来一壶热 茶,然后递过来一册菜谱。叶秋点了两个菜就把菜谱递给了谭渔,她说,你也点俩。 谭渔心里突突地跳几下,他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餐馆,以往他参 加过几次外地的笔会,也算见过世面,可那都是现成的,人家上什么他就跟着文友 们吃什么,他光知道好吃,却连一个新鲜别致的菜名都叫不上来,他看着文友用筷 子点着新上的菜说这是什么什么,他只有汗颜的份儿。现在他瞅一眼菜谱,那些菜 的价钱让他暗暗吃了一惊,这一顿饭起码要花去二三十块钱,二三十块钱都快顶他 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他有些后悔,今天真不应该跟着她出来吃饭。他胡乱地翻了 两页又把菜谱推了回去,他说,还是你来吧。 叶秋笑了一下就又点了两个菜,接着她又要了一瓶白酒。谭渔说,还要酒? 叶 秋说,天冷,少喝点。叶秋对服务小姐说,先上凉菜,饭一会儿再说。墙壁上柔和 的灯光照在茶色的长条餐桌上,给人一种柔软的感觉。谭渔倒上一杯茶送给叶秋, 叶秋突然说,哎,要盒烟吧? 你吸烟? 我这里有。谭渔拍了拍衣兜说。那还是他上 午来时买的,3 块钱一盒,日他娘,当时他想,合l 毛5 一支呀! 一盒散花烟就要 3块,3块钱。10斤小麦的价钱呀! 吸了管啥用呢? 可是到文联见了熟人总得掏根烟 吧,咱也不能太寒酸是吧? 一咬牙,就买了。叶秋朝他摆了摆手说,你不吸? 谭渔 说我不吸。叶秋说,你写东西不吸烟? 谭渔说,不吸,有一杯开水就够了。叶秋用 灼灼的眼光看着他说,以前我读完你的小说就会坐下来想一想,这个谭渔长得是个 啥样呢? 今天一看,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34岁,比我整 整大4 岁。 谭渔看着手里的茶水在灯光里微微地颤动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都读过我 的啥? 好几篇呢。叶秋说,或许你是本地作家吧,或许是我教学时有用,所以我对 你的小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说实话,凡是能见到的,我都读了。 叶秋的话使谭渔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没想到她这样热心他的小说,有啥感觉? 叶秋说,我认为你小说的内涵相当丰富,这里不光指的是小说,以传统的批评方法 或纯粹现代派的分析方法,都难以说尽你的创作。从本质上说,你的创作精神是现 实的。正是因为这个基点,所以尽管你常常把触角伸进人的本能里,用了一些现代 派的创作方法。但你的写作并没有陷入自然主义,仍然能给人以深远的韵味。我想 不通,张艺谋怎么不把你的作品拿去改编电影呢? 叶秋的话使谭渔暗暗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叶秋对他的小说作了如此的概括,这些有关他小说的观点使他感到新鲜, 他的思想一下就和她拉近了。叶秋说,所以今天我一见你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我 看得出来,在你的身上隐藏着一一种一般人所没有的东西。 谭渔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说,这叫一见如故,实际我们神交已久,在这之前, 通过我的小说我已经和你交谈了许多次了。叶秋也兴奋起来,她说,是这样。这时 候菜上来了。谭渔把瓶盖打开,把酒泻进酒盅里。叶秋说,来,干杯。谭渔说,我 喝酒不行。 怎么,好习惯都让你学去了? 这酒今天一定要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苦难的乡村生活在谭渔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知道他的这些所谓的好习惯都是 因为没有钱而养成的。他常常在流逝的时光里坐在乡村学校的夜间遥望着幸福的明 天,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弄盒好烟抽,一定要弄瓶好酒喝,一定要带着兰草到城市里 找家好馆子狠狠地吃一顿,找家高级宾馆住一夜,让兰草好好地在洁白的浴缸里洗 洗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做爱,让电视一直放到再见两个字! 日他娘, 老子我也洋气一回! 现在我已经进入了城市,我已经接近了那目标的边缘了。他对 叶秋笑了笑端起酒杯和叶秋碰一下就一饮而尽。三杯酒过后,他就感到有团火塞满 了他的胸膛。他说,你还真行。 叶秋说,孤独的时候我一个人也喝一点儿。 谭渔看着她把那杯酒喝下去,然后说,孤独也是一份财富,一个人能耐住寂寞 守住孤独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有些时候我真想独自坐一坐,在秋天黄昏的河道里, 望着远处模糊的帆船,望着一片片黄色的落秋,四周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