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上的饭改在临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在饭桌上谭渔第一次见到了夏子。夏子并 不像二郎形容的那样。但一顿饭的时间她都很少言语,给人一种很有心计的印象。 谭渔也有些闷闷不乐,他喝了几杯闷酒,就低着头吃饭,很少去看夸夸其谈的范导。 二郎一边吃一边跟方圣商讨着合同和那封信的措辞,方圣说,改,就按我说的改。 二郎似乎察觉到了谭渔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不停地让谭渔吃菜,最后他们回到住 处,二郎说,你不高兴? 谭渔说,我没有不高兴,但我觉得这里说话不自由,还要 戴面具。二郎说,咱得明白咱的身份,咱来弄啥了? 给人家打工的。谭渔说,你是, 我不是,我搞剧本,总得发表自己的意见。二郎说,发表意见可以,但不能给人难 堪。难堪? 谭渔说,我只不过说句实话罢了,这本子就是不行嘛。二郎说,那当然, 行了还能让你来? 谭渔不说话,他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从二郎的烟盒里抽了一支 烟。刚点着,方圣就推门过来了。方圣说,你们先歇着,我到孙导那儿,孙导刚才 打电话说是要调本子过去看一下。 二郎说,时间长吗? 方圣说,那要看他的情况。二郎说,那谭渔干啥? 方圣说, 先看原著,本子就是根据原著改的,这样对改本子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谭兄? 谭 渔没说话,他看着方圣。方圣说,今天别看了,坐一夜车,好好休息一下。二郎说, 对对对.歇着。 方圣从谭渔的床上拿起本子对他们说,那我就去了。说着方圣就走出去。谭渔 坐在床上听着方圣的脚步走远了,就到卫生间里撒了一泡尿,而后在淋浴下洗了一 个澡。热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水汽一会儿就弥漫了卫生间。洗完后他用手擦了一 下满是水汽的镜子,看到镜子里他赤裸裸的身体有些瘦了。 谭渔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二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谭渔躺在床上茫然地伤感, 他觉得他就像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块,毫无目的地被水浪撞来撞去,他就这样一 边流浪一边想着心事,在那些时光里他几乎把和他有关的人都在他的脑海里过滤了 一遍,小红、叶秋,当然还有报社里的那个自称诗人的狗屁社长,还有他工作过的 锦城文联。现在文联怎么样了? 他突然有点怀念那段在锦城文联忙忙碌碌的日子, 真有点怀念他的那间房子了。 他读过的许多书还都存放在那间房子里,由于长久的封闭,那间房子里肯定充 满了霉变的气味。 如果年前有机会回去的话我一定要把那间屋子好好地整一整。接着他又想起了 兰草和儿子,儿子今年都该上高二了吧? 兰草和那个戴眼镜的瘦子结没结婚呢? 最 后他突然想起了他的老爹,想起了他的老娘,想起了他家镇边上开的那片小菜园。 这个时候萝卜都该窖起来了吧,那片胡萝卜还没有刨下来,爹总是那样,一直 让那些胡萝卜长在地里。还有那片大白菜,还都长在地里吗? 他似乎听到妈正走出 那间土屋提着水桶去轧水,妈,谭渔在心里糊糊涂涂地叫一句,他说,该做晚饭了 吧? 给我砍一块红薯,我真想吃红薯,我有多少日子没回家了呢? 妈,我真有些想 家了。他听到了老娘轧水的声音了,清凉的水流进水桶里去,他在那流水的声音里 慢慢地睡着了,可是泪水仍然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弄湿了枕头。 谭渔醒来的时候,二郎刚从厕所里出来,谭渔说,你昨天弄啥去了? 去等方圣 了,我一直等到方圣从孙导那里回来。二郎说,方圣被孙导当头训了一顿。你知道 方圣到北京来也靠着孙导,他没少在孙导那儿花钱,不然的话,他会收他做徒弟? 谭渔躺在那儿,没有接二郎的话,他的脑海里却呈现出那个绿树成阴的校园。二郎 看他一眼说,谭渔,你昨天夜里睡觉哭了。我哭了? 谭渔有些吃惊。二郎说,哭了, 我回来的时候你睡着了,你的眼睛里流着泪,我好伤心,本想叫醒你,可又怕打破 你的好梦,是不是又梦见锦了? 谭渔说,没有。 你别骗我。咱们兄弟在师范里一块儿生活了几年,一个碗里吃饭,一个床上睡 觉,我还不知道你? 你别骗我,这又不是一天半天了。妈那个×,咱们兄弟不就是 从农村来的吗? 我们不就是农民的儿子吗? 我们比人家低多少? 我们比人家赖多少 ?二郎的话使谭渔心里发酸,他的眼睛潮湿了。 可他躺着没动,听着二郎说下去。 我日他奶奶! 难道我们真比他们差吗? 要是放在同一个起点上,我不把他们落 下5 公里那就算我没本事! 在学校里我就对那些鸡巴干部子弟城里人充满仇恨,现 在我们不是也打到北京来了吗? 二郎越说越激动,他一边打着手势一边下床到写字 台那儿去拿烟。谭渔说,咱们到底和城里人不一样,你看现在有多少农民进城混事 儿? 多的是,成千上万。对,二郎说,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农村包围城市。谭渔说, 再包围,城里人还是城里人,咱来这里用你的话说是打工,可人家是在这里生活, 概念不一样,咱没人家心里踏实,因为咱没有根,咱的根还是在乡下。 二郎不言语了,他点一支烟闷闷地吸着…… 二郎突然站起来对谭渔说,我到方圣那儿看看。说着他走出去。谭渔躺在床上 没有动.他听着二郎的脚步声渐渐地弱下去,就拿起《人祖伏羲》,翻了几页,可 是怎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完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想起师范毕业后的这些年 的生活,他突然有些心酸。说起来在圈子里他也算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了,辞了锦 城文联的编辑工作到郑州的一家报纸去供职,本想把关系转到省城,眼看有些希望 了又赶上了机构改革,人事冻结,这一冻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一咬牙就到了北 京,可像范导这样的人他看着不顺眼.方圣的电视剧也没太大的把握……如果这事 儿弄不成,我该到哪儿去呢? 回郑州? 可报社的事儿已经辞了,租的房子也退了, 我到哪儿去? 只有到叶秋那里去了。可她那里不是我的家。叶秋。你还恨我吗? 你 不能全怨我,难道咱俩的事儿你就没有责任? 我和兰草离了婚一等就是3 年! 你从 锦城借调到省里,我就辞职跟你来,我一等就是3 年,这能怪我吗? 你就没责任? 正想着,二郎的脸阴沉沉地走进来,二郎说,走吧,咱吃饭去,妈那个×,吃饱喝 醉不想家。谭渔看出二郎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儿,就没多问,他拍了一下二郎的肩膀 说,走,吃饭去。 在昨天那家餐馆里,谭渔又一次见到了李文国和夏子,但他没有看到方圣和范 导。夏子笑着说,早起没有吃饭,饿了吧? 谭渔说没事。夏子说,方圣临时有些事 儿,不能过来陪你了。谭渔说,自己人,不用陪。李文国说,对,这话说得对,今 儿个咱们兄弟好好地喝几盅,其他的事儿咱不管,天塌下来有方圣顶着,他个高, 来,喝酒。 对,二郎说,喝! 喝了没事儿咱去游香山,枫叶正红哩。他们就一起喝了三杯。 喝完三杯李文国站起来对谭渔说,让我给你俩斟酒。谭渔说,对不起,我不能喝了, 再喝就多了。李文国说,两杯小水酒,咋就多了? 咱哥俩今儿个第一次坐在一块, 你到北京来,就算到我家里来了,到家里来还不喝我两杯酒? 说着就端起酒杯。谭 渔无奈就喝了。李文国说,好气派,到底是作家,来,我代方圣斟两杯。谭渔说, 我一杯都不喝了。李文国看了夏子一眼说,咋,不给方圣面子? 谭渔说,咋会呢, 你问二郎,我真的不喝酒。李文国说,咋? 还要夏子亲自给你泻? 我的酒能喝,方 圣的就不能喝? 二郎说,你要这样说,那你泻吧,我替谭渔喝! 你喝? 好,我可给 你斟了,说着就泻酒。二郎一下把酒瓶从李文国手里夺过来,把余下的大半瓶二锅 头一分两半倒进茶杯里,一半递给李文国说,来吧,咱俩一人一半。李文国说,你 先喝。二郎说,我喝了你喝不喝? 李文国说,我喝。二郎二话没说站起来,一气把 那杯酒喝了。夏子拦都没拦住,二郎喝完对李文国说,喝! 夏子说,他不能喝,下 午他还出车呢。 二郎看一眼夏子,红着眼说,这酒是你钱买的,心疼了不是? 他不喝你喝! 他 回头看着李文国说,你喝不喝? 不喝你得喊我一声老师! 李文国说,你别狂。说罢 也把半杯酒喝了下去。二郎说,再喝半杯? 李文国说,牛,再喝! 二郎就去吧台上 拿酒。谭渔上去拉住了二郎。二郎看着谭渔说,不喝酒干啥? 喝! 不就是北京二锅 头吗? 一瓶不就是7 块钱吗? 比得上咱的宋河粮液? 说着硬去要了一瓶,这瓶酒还 没喝上几杯,李文国就已经糊里糊涂了。谭渔对夏子说,吃饭吧。夏子就安排了几 碗面条过来。李文国和二郎连面条也没吃。吃完走出餐馆,二郎就一把拉住李文国, 说,走,送俺去香山。夏子说,他这样能开车送你? 二郎生气了,你不叫他送是不 是? 你不叫他送俺自己去。二郎一把拉住谭渔就往街上去,伸手拦了一辆的士,二 郎把谭渔推上去,自己也上了车,把李文国和夏子都晾在了那里。司机说,去哪儿 ?二郎说,香山。谭渔说,不中,香山今天回不来,去雍和宫。二郎说,雍和宫就雍 和宫,他妈那个×,做喇嘛去,当了喇嘛看他谁还敢欺负我! 他妈那个×! 他想欺 负我哩! 说着说着二郎就哭了起来。谭渔说,二郎,看你。醉了,别哭,让人家笑 咱! 我没有醉,我就骂他个鳖孙,都是范导个龟孙搞的鬼,他打电话给孙导。把本 子调走了! 谭渔一愣,他突然明白了二郎话里的意思,他的心沉下来,怨不得二郎 的心情这么不好。谭渔说,别哭二郎,不就是本子吗? 咱不写还不成? 二郎就哭得 更痛了。二郎说,谭渔,我咋对得起你? 我对不起你,谭渔! 你到北京是冲着我来 的,谭渔,我对不起你,都是范导个龟孙家儿! 他妈那个×! 谭渔说,二郎,看你, 不写就不写,不写这个本子咱就不活了? 小事一桩,不写咱回去。 回去? 你回哪儿去? 谭渔,二郎对不住你。 二郎哭着说,谭渔,我这人就这样,为朋友我两肋插刀。我来方圣这儿,问他 我讲过钱没有,这些年来,我就这样混,可现在世上不兴这样的人! 你也知道我现 在的处境,我在郑州弄了个窝不假,可我还欠人家几万块钱,你弟妹的工作到现在 还没有着落,我咋办? 谭渔,不瞒你说,咱来的前几天我才卖罢一回血……谭渔, 我对不住你。二郎就越哭越痛,泪水和鼻涕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二郎说,我这人你 也知道,就是卖血我也不会去求人。说完又呜呜地哭。 二郎的话深深地感动了谭渔,他把手搭在二郎的肩上,狠狠地用了一下力。谭 渔说,二郎,别说了,我不会为难你,走,咱今天晚上就走,咱今天就走。二郎抱 住谭渔的胳膊一边哭一边说,我对不起你,谭渔…… 谭渔和二郎8 点钟才回到了龙样招待所。一回到招待所二郎就到方圣那儿去了, 谭渔独自回到房间里,坐下燃着一支烟默默地抽。一会儿二郎就回来了,回来的二 郎手里拿着两张当天的火车票。二郎说,这两张车票本来是给我和夏子准备的,准 备去陈城找谷名泉买版权的,正好咱俩回去。谭渔思考了一下说,我自己回去吧。 二郎说,我不在这儿干,我也走。谭渔说,几点的车? 二郎说,10点半。谭渔说, 收拾东西。两人就收拾东西,本来都没有太多的东西。谭渔就一个旅行箱,还有一 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放进一个手提袋里,刚收拾好,方圣就过来了,他一脸的沉默。 二郎拍了拍他的提包说,我也走了,别嫌不够意思。 方圣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谭渔说,真是对不起。谭渔说,没事,咱们兄 弟,来日方长。方圣抱起双拳朝谭渔说,到底是大哥,肚量宽。说完他从内衣兜里 掏出一沓钱来,他抽出一沓数也没数丢在床上,说,我没有别的,回去给侄子买点 东西。谭渔说,你这就外气了,把钱收起来。二郎走过来,他拿起那沓钱数了10张 放在谭渔的面前,把剩下的又还给了方圣,说,我做主了,就这么多。 谭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望着那沓花花绿绿的票子悲哀地想,这就是我的价 值了! 后来方圣和二郎他们又胡乱地说了一些话,可是谭渔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 样一直到方圣把他们送到街上,坐进一辆的士。北京的夜被无数的灯光和噪声撕得 粉碎,哗哗地在谭渔的感觉里飘落。北京车站仍旧拥挤着无数陌生的同类,他们都 从哪里来? 他们又到哪里去? 谭渔对他们一无所知,就像别人不知道他一样他也不 知道这些像蚂蚁一样拥挤的人。10点37分,北京开往郑州去的。179 次特快列车。 谭渔想,昨天早晨我才来到这里,今天晚上我又要离开了,我匆匆忙忙,这么大的 北京只不过是我行程中的一个小站而已…… 谭渔走出车站,他看到车站广场里纷杂的声音使得秋日里的阳光沸沸扬扬。游 来游去的人流里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只有对面建筑物上的广告内容是熟悉的:奥 克啤酒、三九胃泰、宋河粮液。 但是那些广告却使他感到迷茫。 他在迷茫的时光里迟疑了一会儿,才一手提着行李一只胳膊上搭着风衣穿过焦 躁的广场,在一家公用电话亭边停住了。谭渔打通了叶秋办公室里的电话,谭渔说, 我刚下火车。 刚下火车? 谭渔听到她的声音里有几分意外,你在哪里? 我在车站广场。谭渔 说,现在能回去吗? 说完,他的身上就涌过一阵热浪,他几乎有些忍耐不住了,他 说,我这就打的过去。 哎,不行不行。他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她说,我这会儿走不开。仿佛有一 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谭渔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握着话筒站在那里没说话。她 说,你有事吗? 如果现在她在他的面前,他一准会用一种凄伤的目光看着她。他说, 没事我千里迢迢回来干啥? 叶秋在另一端迟疑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到楼下时给我 打电话。说完,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盲音。谭渔突然感觉到,他今天要到达的地方 仿佛还有很远的路程,他有些凄伤,他知道那路程或许够他走上一辈子,直到老死 也许走不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