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火车站北边的二马路,谭渔乘上了32路车。他又一次看到了售票员右脸上那 块铜钱大小的胎记。他和小红不止一次在这趟车上见过她,乘客多的时候,这个乘 务员就站在他们身边,她抬起脸望着谭渔说,几张? 谭渔说,两张。那张脸离他是 那样的近,他看清了她脸上的那个铜钱大的胎记。那会儿他突然有一种想伸手去摸 一摸那胎记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刚一产生,她就闪身去面对另外的乘客了。小红拉 了他一下,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看,胎记……回忆使他深刻地怀念那 个已经远去的季节。夏天真是恋爱季节呀! 他在心里这样感慨到,可是那个季节已 经离他十分遥远。他的目光从窗子里看到的全是流动人群的衣着,在城市里,最能 体现季节变换特征的是人们的衣着,在耸立着建筑物的街道里。你很少看到有秋风 扫落叶的情景,街道仿佛一道道交错的河床,白天汹涌着车流和人群,嘈杂的声音 和混浊的目光仿佛一些灰白的泡沫漂浮在空间里,到了深夜,这些河床就干枯见底 了。这就是城市留给谭渔的印象。他和叶秋走在空荡无人的街道里,望着远处的灯 光他这样对叶秋说,你看这街道像不像河床? 叶秋沉思了一会儿说,是的,有点像 河床。叶秋挎着他的胳膊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偶尔有一辆“黄虫”从他们身边驶 过,谭渔说,这座城市不会有啥收获。叶秋说,你说啥? 谭渔说,你看,到处都是 “黄虫”。你听说过:1942年吗? 叶秋说。1942年怎么了? 谭渔说,1942年的秋天, 遮天蔽日的到处都是蝗虫,天上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黑云一样。叶秋说,你怎么 知道? 谭渔说,我是在资料上看的。谭渔说完就笑了,叶秋也笑了。接下来就是叶 秋嗒嗒嗒的鞋跟敲击路面的声音,走着走着叶秋突然停下来,她看着谭渔说,街道 像河床,那我们像啥? 像水? 不。谭渔说,像鱼。你看我们多像鱼类呀,鱼鳖虾蟹。 鱼鳖虾蟹……叶秋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起来,笑完之后她说,那谁是渔夫呢,谁捕 我们上岸呢? 谭渔停住脚步望着叶秋,他在她的额上亲吻了一下,算是对她奇思妙 想的一个奖励。在他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公交车停在了一个站牌前,那个拿手 帕的女孩子站起来,谭渔不假思索就坐了下来,他的屁股立刻感触到了那个女孩子 所残留在座位上的体温,他突然有一种坐在那个女孩腿上或者怀抱里的感觉,这感 觉使他的手心发痒。 他想看一看那个女孩的面容,可她一直到走下车去都没有回过头来,她留给他 的只是一头松散的长发。车子又走动了,可是没走多远又停住了。 谭渔通过车前的玻璃,看到前面的街道里塞满了各种颜色的车辆。司机伸出头 朝一个从对面走过来的人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谭渔看到那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 那个大胡子兴奋地说,车祸,出车祸了。 司机一听也兴奋起来,他说,谁撞谁了? 大胡子扫一眼从车里射向他的众多目 光,打起手势开始演说,一辆桑塔纳,蓝色的,把一个骑摩托的小妮子撞翻了。唉, 那小妮子长得还挺美,可惜被撞翻了,一下子摔出一丈多远,她的头正巧撞在隔离 墩上。血哗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哎呀,那个惨呀……大胡子一边演说一边摇着头 朝前走,车里的人也都站起来探长脖子朝前看,可是他们看到的仍是塞满各种车辆 的街道。谭渔看着街道,路边一家名叫“大路货”的小餐馆,使他记起一些往事, 他曾经和叶秋在这儿吃过饭,这儿离叶秋的工作单位不是太远,大概在前面拐一个 弯再走500 米的样子就到了。于是他就让司机打开车门,提着行李走下车来。他一 边行走一边望着那些被堵塞的车辆,那些车辆好像没有尽头,望都望不到边。 谭渔终于来到了叶秋办公所在的那幢半旧的楼房前,他望着被阳光沐浴的灰色 建筑,目光在第6 层上停住了。他看到他曾经站过的那个阳台,很想在那儿看到等 待他的身影,可是现在那个阳台上空无一人。面对那个空空的阳台他突然失去了自 信。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闪过一辆“黄虫”,朝对面的一家小商店 走去,因为那家小商店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店里冷冷清清,只有从门洞里射进来的 阳光是温暖的。谭渔看到一个女人松散地坐在柜台后面,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了卧室 里舒服的席梦思。如果有的话,他真想躺上去好好地睡一觉,如果再有个女人躺在 他的身边,那样或许会更好一些。让这个女人躺在我的身边吗? 不不不,是叶秋, 应该是叶秋。谭渔看到那个女人站起身来,朝他微笑着说,要点啥? 谭渔说,先打 个电话。那个女人伸手朝柜台上指了一下说,打吧。 而后,她又坐下来。谭渔放下旅行箱,拿起电话,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拨了 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叶秋,谭渔听出了她的声音,他对她说,我在楼下。叶秋说, 知道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压住了。谭渔抬起头来,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 后,他转过身来,这样,他能通过门窗看到叶秋将要通过的大门。 他一边望着那个大门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侧身递给柜台里的女人,说,有口 香糖吗? 有。女人说,还要老样的? 谭渔回头看了她一眼,并向她点了点头。你爱 吃口香糖吗? 小红一边说着一边把口香糖含在嘴里,她把头伸过来,让他咬住余在 外边的那半截,他的鼻尖和她的鼻尖碰在了一起。那个女人一边递给谭渔两包口香 糖一边说,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你老到我这里来买口香糖。 是吗? 谭渔把女人递过来的零钱放进兜里,他是常常来这儿买口香糖,小红喜 欢吃这种韩国产的口香糖。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朝对面的大门看,那座他熟悉的大门 被高楼的阴影所笼罩。有一个男人从那阴影走出来,一闪就消失在街道里。谭渔剥 一块口香糖放在小红的嘴里,小红说,你爱看足球吗? 你看黑人一边踢球一边嚼着 口香糖,有多棒。谭渔说,那都是些野种。谭渔看到叶秋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叶 秋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风衣,她推着车子走出大门,由于阴影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 没有一点生气。谭渔提着行李走出去,叶秋在拐向大街的时候停住了,她看到了他。 谭渔走过来,把行李放在后架上。朝她微笑一下说,我来推。 叶秋说,上哪儿去? 谭渔说,还能去哪儿? 回你住处。谭渔的身上涌过一阵热 浪,他现在就渴望得到她,多日来存积在他体内的热情如海浪一样撞击着他,他真 的有些支持不住了。 叶秋说,我忙,现在不能回去。谭渔说,你有多忙? 叶秋说,我真的很忙。谭 渔说,那你先送我回去,你再过来。叶秋说,我搬家了,离这儿很远。 谭渔痛苦地蹙了一下眉头,他说,你在拒绝我? 叶秋低下头,她把脚边的一粒 石子踢到阳光里去了。 谭渔痛苦地摇了一下头,他说,那我走吧。他想叶秋一定会挽留他,他渴望眼 前的情况有所转机。但叶秋看他一眼却说,那好吧。谭渔的头像挨了一棍子,有些 承受不住这打击,他的手一哆嗦。旅行箱就从后架上滑落下来,他没有去管,他用 一种凄伤而痛苦的目光望着她,他说,我大老远从北京回来找你,可你却让我走。 叶秋不看他,她盲目地看着流淌着人群和车辆的街道。 谭渔固执地说,要不这样吧,把钥匙给我,我先回去。叶秋说。我搬家了。谭 渔说,你没搬,你在骗我,你在拒绝我。叶秋不去看谭渔的眼睛,她把头低下了。 谭渔动情地说,叶秋,我都听到你快乐的呻吟声了,叶秋,真的,我想你。叶秋咬 着嘴唇儿说,我不要! 谭渔说,你真的拒绝我? 叶秋说,你不是来找我,你是来找 那个婊子。你去呀,她正在妓院里等你呢! 叶秋,谭渔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 你 看我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叶秋说,你应该,我都哭过多少遍了,你哭一回就不应 该? 叶秋……谭渔痛苦而凄伤地说,我真的很想你,做梦都在想。叶秋又把目光抬 起来,她盲目地看着街道。有一个中年男人骑车走过来,那个男人朝她叫道,叶秋。 叶秋朝那个男人笑了笑,也不看谭渔,她推着车子往大门里走。谭渔说,哎— —那个中年男人回头看了谭渔一眼,对叶秋说,谁,咋不让他进来? 叶秋说,一个 卖皮衣的,硬缠着让我买。卖皮衣的? 那个男人说,什么样的皮衣,我倒想看看。 叶秋说,没啥好看的,这样的人手里还会有真货? 走吧。那个男人听了叶秋的话, 就跟着叶秋推着车子走进大门,往左一拐,就消失了。 谭渔茫然地立在街道里,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满街的车和人都在流淌。 一辆黄色的面的停在了他的面前,司机探出头来说,上哪儿? 谭渔对他摇了摇头。 神经病? 不要车摆啥手? 司机说完,“黄虫”就开走了。 谭渔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摆手,他有些疑惑地问自己,我摆手了吗? 他突 然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沙子,被这流水所抛弃,遗落在这纷乱的河岸边了。我到哪里 去呢? 一辆的士又停在了他的身边,一个女人探出头来说,用车吗? 谭渔说,用车。 谭渔就上了车。女人说,你去哪里? 谭渔说,我要回家。女人生气了,你这人是不 是神经病? 我知道你回家,可是你的家在哪里? 在黑龙江? 在海南岛? 谭渔突然清 醒了,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在梦中。他说,我这是在哪儿? 女人说,在车里。 哦,谭渔说,你送我去南站吧。 ,窗外的一切都是潮湿的,人群是潮湿的, 楼群是潮湿的,车流是潮湿的,阳光是潮湿的,连那个卖茶叶蛋的女孩子的叫声都 是潮湿的。鸡蛋,鸡蛋,两块钱一袋。我为什么要流泪呢? 为什么呢? 走吧,快开 走吧,让这一切纷杂的声音都离开我吧! 滚吧叶秋,滚得远远的吧,我这一辈子再 也不会见你,我竟看不透你是这样一个人! 为了你,我把一切都舍掉了。我把一切 都背叛了! 背叛了我的乡亲,背叛了生我养我的黄土地,背叛了我的父母,叶秋,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那嫣然一笑,为了你那一个长长的亲吻,为了你那在春 风里行走的姿态,叶秋,我恨你! 你抛弃了我,就像我抛弃儿子一样! 儿子,爸爸 对不住你,儿子,你恨爸爸吗? 爸爸就要回去看你了,儿子,爸爸已经坐上了开往 家乡的客车了,儿子,三百六十五里路,汽车走三百六十五里路就可以回到你的身 边了…… 兰草,兰草,我怎么想不起你的模样来了,兰草,你在我的眼前只是一个影子, 兰草,你和儿子现在还好吗? 还有谷名泉,谷老师,我应该喊你声老师了,你的头 发都写白了吧? 你的腰都写弯了吧? 谷名泉,你都写了一辈子啦,可你还是那个水 平,但无论如何你写了一本《人祖伏羲》,你写了一辈子的人祖爷的传说,到底你 就快成功了,人家就要来买你的版权了,方圣就要让你发财了1 20集,谷名泉,最 少也得给你3 万哪! 不,要高点,6 万,再少也不能少了5 万,少了5 万不签字! 对,我一定得回去告诉谷名泉。方圣,你多掏几个吧,业余作者不容易,命都拼上 了,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一回了,方圣,你多掏点吧,听口气你也是大款,你只是大 款而已,但你不是大腕! 我日他娘,现在有钱啥生意都可以做,人家都跑到北京去 做电视剧的生意了! 北京,北京,北京离我们有多远呢? 爸爸,北京离我们有多远 呢? 好远好远,北京离我们这儿好远好远,我们要先坐汽车到省城,从省城再坐火 车走上一夜的路才能到北京。爹,北京有个天安门吗? 是的,北京有个天安门。毛 主席就住在天安门上吗? 是的,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门上。爸爸,我要去北京。可是, 儿子,夏天已经离我们远去,现在是秋天。你看,儿子,秋天的田野是那样的苍莽, 儿子,爸爸怎么看不到那白色的羊群呢? 儿子,爸爸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潮湿, 树林是潮湿的,灰色的房屋是潮湿的,弯弯的小河是潮湿的,大地上的阳光是潮湿 的。爸爸。儿子,是你在叫我吗? 爸爸就要回到你的身边了。爸爸。儿子。这是你 在叫我吗? 你的声音为什么也是潮湿的呢,像我梦中的那无边无际的永远也没有尽 头的梅雨呢? 儿子,你哭了吗? 你不要哭,你一哭爸爸就忍不住地要流泪! 别哭, 儿子,爸爸不哭,你也别哭,让那城市见鬼去吧! 让所谓的爱情见鬼去吧! 让叶秋 见鬼去吧! 让小红见鬼去吧! 让方圣见鬼去吧! 滚吧,你们都滚得远远的! 我不想 再看到你们,滚吧! 滚得远远的,让你们统统地见鬼去吧! 爸爸,你哭了吗? 儿子, 没有.爸爸没哭…… 谭渔回到锦城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他记得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树上长 满了密不透风的叶子,可是现在已经是深秋,在通往市区的宽宽的马路上到处都在 飘落着黄色的叶子。那座被灰色的光线所笼罩的闸桥和河流在他的面前一晃而过, 我有什么权利在这种时候去回忆那些遥远如梦的往事呢? 上帝呀,当我和她们在瀑 布声里在黑暗之中在习习的夏风之中拥抱的时候你就开始来惩罚我了吗,上帝? 是 你派来这些妖艳的女人来嘲弄我这颗真诚而躁动的心吗? 上帝呀,你最终给予了我 痛苦,我灵魂的翅膀已经被这痛苦弄湿了,我无法飞翔。谭渔面对这座他熟悉的小 城面对这座仿佛他已经离开了很多岁月的小城却没有一点点激情,相反,他的情绪 却被伤感所浸泡。 他提着他的旅行箱和手提袋在客车路过七一路的时候下了车,然后转乘2 路车 沿着七一路往东去。 谭渔坐在公交车里,望着不停地闪过的灰红的路灯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想, 这里还有一个他落脚的地方,还有一片他生存的空间。我的钥匙呢? 我的那把能打 开那片空间的钥匙呢? 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行驶的公交车上打开了他的旅行箱, 他清楚地记得他的那把黄铜钥匙就放在旅行箱上盖的小兜里。 谭渔在灰红的灯光里穿过七一路。在他走进地委家属院的栅门时,他就看到了 那座三层高的灰色小楼,就像7 年前他刚调到这里来一样,他要穿过窄窄的走廊, 一直走到底,在走廊西边的门前停下来,用他手里的钥匙去打开那扇他不知道开过 多少次的房门,走进那间属于他的屋里。他几乎记不得他在那间屋子里度过了多少 时光,他在那间屋子里写作、读书、编稿子,有时还从食堂打了饭菜回来吃,而更 多的时候他在等待一种脚步声,那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现在谭渔终于来到了那 座灰色楼房的门前,走廊里静悄悄的。现在单位肯定没人,这个时候谁还不回家呢 ?他用手推了一下那半扇关着的门,就来到了走廊里,他的脚步在走廊里发出声响, 走廊里面的那盏暗淡的顶灯还亮着,为什么不关掉呢? 他想,就这样让它独自明亮 一夜吗? 他在灰红的灯光里一直往前走,左右两边的房门都被他抛在身后,最后他 在靠里端的一扇门前停住了,他放下手中的旅行箱和手提袋,很熟练地把手上的钥 匙插进锁孔里,用力,可怎么也拧不动。咋啦,锈住了吗? 他又试了两下,还是打 不开。就在这时,他听到屋里传来了脚步声。谁在我屋里? 他正疑惑的时候,那扇 门打开了,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孕妇立在了他的面前,一股温暖 的气息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