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跨美金字塔耸立在蒙哥马利街,素有旧金山地标之称、白色的尖尖顶几欲刺 破青天。据说,那曾经是密西西比河以西最高的建筑。塔内办公室豪华,有律师、 商人和主流报社。据说前个世纪,马克·吐温曾在此遇见了他作品中的原型;辛 亥革命先驱孙逸仙,就在大楼的一间律师办公室酝酿起草了那份改变国家命运的 宣言大纲。而今,巍然而立的巨型建筑,每个门窗、每道墙壁,甚至每段路径, 似乎都留有前人足迹和豪情万丈的印痕。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芯下班路过金融区,踏着星空下闪着细小光泽的路面, 便会回忆初次走过金字塔的情景。幽暗路灯下踩着自个影子踽踽独行,茫然而又 果决,去寻觅不可知未来的那个寒冷的深秋。 那年Halloween(鬼节) ,芯怀着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兴奋和初识的几位朋友一 起去旧金山市广场,看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男男女女,装神弄鬼,或唱或跳、群 魔乱舞。那是刚来旧金山寻梦的第二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脚,会落在何处; 心,会落在何处,就这么大大咧咧硬着头皮来了……怎么说呢? 捡好听一点讲, 是闯荡;说穿了,就是漂泊。 傍晚,她和刘卫东才从南湾斯丹福大学同乡那边搬迁过来。趁着夕阳西下最 后一点孱弱微光,在市中心联合广场附近转悠,大都会街头风情万种地相互拍照。 男人感叹,想不到这辈子我还能这样和你在美国逛街观西洋景儿。 说不清的滋味矛盾纠缠,一时叫女人也有些感触。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她说。 只要我们努力,定会有更好的未来。那时的她和他,手是拉着手的,就好像年轻 人常见的那样。还请路人帮忙拍了张合影。 薄雾渐起,笼罩着淡紫色的海滨。海湾大桥灯光永远在前方迷离闪烁。芯胆 怯地说别走太远了,待会迷路就麻烦了。 一路上男人左顾右盼,目光显得饕餮。 迷瞪中不知怎么竞转到了百老汇红灯区。路边霓虹灯招牌暖昧地闪,裸体女 人的轮廓时明时暗;性感的金发美女巨照透过薄薄的一层玻璃橱窗妖冶地挑逗着 行人。色情脱衣舞引诱着色迷迷的眼光。轻佻刺耳的乐曲,在夜风里荡漾着。店 内堂而皇之地摆着各类硕壮的器官、性感人体模型。逼真得要命。 拉着男人的胳膊,芯浑身不自在,仿佛走进地雷阵。还要硬着头皮装着无所 谓的样子,在店员过份殷勤的招呼下走过。 刘卫东忍不住悄悄地吐舌,做怪相。相互打趣,要不要给你买一个带回去? 出了店门,芯才松了一口气。男人咂咂嘴,半真半假的叹一句,咱算是掉进大染 缸里啦! 东游西逛又到了附近的中国城( 亦称唐人街或华埠) 。初次领略夜色中的旧 金山。脚走酸了,兴犹未尽,便在破旧如古庙般的“大明星戏院”看了一场午夜 电影。是港台古装片。偌大的场地,仅有三五个观众。真不知道老板怎么赚回成 本? 她有些疑惑。场内暗了。银幕昏然闪动。片名和故事情节已模糊,残酷血腥 的画面却深深刻在她脑海,洗都洗不掉。一个不知犯了什么法的古代女人,一系 列最残酷的折磨渲染在眼前。 古人挖空心思手段残忍真叫千奇百怪,譬如千刀万剐呀、宫刑呀、下油锅呀 等场景血淋淋的……她一直在惊吓中发抖,像是自己在经受酷刑。 唉,别看了,还是回去吧。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说。 在夜雾中俩人挽着手,慢慢逛回公寓。人生地不熟的,也来不及去什么地方 买生活用品。浅蓝的床单,三下两下给刘卫东高高地拉上做了窗帘。男人侧耳听 了听隔壁生疏嘈杂的粤语,探望了一下二楼窗户外的防火梯,对芯嘀咕,不知道 以后晚上你独自睡在这里安全不? 男人还从公寓门口搬了一堆工商J 告电话簿和 废报纸上来,铺在地板上,再铺上少许毛毯薄被单什么的,成为临时的床。 在深秋有些寒意的房间,硬得有些咯人的地铺上,彼此紧紧相拥。她跟他已 经走过多年的艰苦岁月,本该躺在像样的舒适柔软的席梦思上享受人生的,可命 运却要让她在异乡从头来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时她心情就是这样。就像早 年那个稚嫩单纯的女孩,遇见个粗糙狂热的男孩,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稀里糊 涂跌进了火坑。缠绵在简陋的地板床上,当他兴奋到巅峰时,她身体也随之颤抖 了……挥汗如雨那一瞬间,男人满足地喘息。他一字一句说,这,就是爱。 这就是爱。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想。极度疲倦加上对陌生环境隐隐约约的 畏惧抵御,连澡都没洗,俩人就在热汗中相拥着睡了。想不到刘卫东来美国探亲 短暂旅程的最后一夜,竟是她在此落脚的初夜。 清晨,芯送他去机场。 在登机前,男人含混不清地对她叮嘱了几句什么,又露出他常常流露的,家 犬不舍离开主人一样的眼神,几分凄惶、迷离。每当他有这样的眼神,芯就不知 道该怎么办。 一个带团的导游见此情景就开起了玩笑,别伤心,你们很快就再次团聚了。 男人一脸滞涩,笑不出来。 芯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拎着沉重的箱子挥手,头发在风中散乱的飞。 刘卫东走后多天,芯有些空落落的。举目无亲,茫然四顾,她没什么地方可 去;零星朋友也都有自己的家业要看顾;身份未定,前景渺茫,半倚在窗口,她 久久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灰色屋顶栖落觅食的鸽子发呆。犹如海湾时不时飘忽的 雾,心头掠过一丝惊慌,好像失去航向的船、失去线绳的风筝……一时间离别的 依依不舍、往昔相互体贴照顾的情景如潮水骤涌。 她想打电话,想把自己心中所思所感向另外一半倾诉。 新租的房间刚开通市内电话,没有国际长途。她满屋乱转,憋得要发疯,忽 然想起了什么就冲出门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好几条街,去买电话卡。可是店 门一个个都关了。冷风阵阵,卷起片片枯叶在凄凉的路面翻滚。 命运好像在故意作弄人。隔天买的电话卡,电话永远挂不通,却不时听到价 值在耗损:“你有200 分钟……你还有180 分钟……你还有100 分钟……”真是 活见鬼! 这个糟糕的晚上,她又快疯掉了。 隔天她气冲冲找到卖电话卡的店子。她计较的不是浪费的钱,而是付出去落 空的感情、耗损的时间。另外一个女人站柜台,听了顾客申诉还嘟嘟囔囔,说怎 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让这女人打电话卡试试,同样结果。女人只得收回废卡, 不过强调损耗部分不能补偿。芯也懒得计较。索性换一家店子看看,再买卡就变 得小心了。 费尽周折好不容易第三天才终于接通电话。蓦然,内心情感就好像从雪山被 融化的水,绵绵而汹涌、脆弱又无奈—— 我爱你,听到了吗? 我,爱你啊! 彼岸的男人反应怪怪的,暖昧,冷漠,陌生,好像不是那个曾经与她肌肤相 亲相濡以沫的男人。为啥呢? 她不解。怅然。独自栖息在异乡简陋的小房间,除 了挂衣问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四处漂泊的行囊,一叠研究资料论文草稿,一卷 临时凑合的地铺,一台手提电脑还是借的,之外,四壁空空如也,心头也空空荡 荡。落寞地坐在阴影里,惨然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