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镇海县立中学的校址本来在城里的临江街,后来一场大火把一所很讲究的校舍 全烧光了,才搬到城外来。用了月外庵的庙宇,等有经费时再盖新的校舍。那庙宇 十分破落,很多地方连地板都没有的。像我们女生宿舍就是一片湿溚溚的泥地。那 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听说从前是放外县人死后的棺材、骨灰及灵位的,不知道是 谣传还是真的。不过那房子白天见不到光亮,是有点阴森森的。屋内摆了三长排平 行的双层床,可以容六十个人,我的床在屋角上是下铺,屋内虽吊着五六盏灯,却 一点也照不到我的角落来。我摸黑进了宿舍,铺盖已被抬进来放在床上,屋里像死 一样静,睡的已睡了,还有的床是空着的。我坐在木板上,想解铺盖,黑的又看不 见那个结。解了半天,手指都破了,还是解不开。只觉得一肚子委屈,就呜呜地哭 泣了起来。哭了半天,也没有人理睬我,只好靠在铺盖上,和衣睡了。 幸好第二天国一也搬来了,和定基两人来带我到处去逛,我才觉得好一点。他 读三年级,几乎全校的人他都认得,或是说人家都认得他,当然主要的是因为他是 一个出名的篮球健将,总是替学校争光的。他很神气的带我们参观全校的教堂、劳 作室、游艺室等,遇到先生他就替我们介绍:“这是某先生,这是我的表弟妹,青 河来的,乡下人。”我们都不满意他的说法,但也不敢同他争。 开学典礼是在庙后一个大广场举行的,仪式过后,有校长及先生们的训话,大 家说得都很简短,所以我们很快就散了。 开学典礼之后,算是正式上课了,在所有的先生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年级级任 导师王淑如及体育教官张乐民两人。 张教官的脸,生得很滑稽,好像鼻给人打过一拳似的整个坍进去的。加上他剃 了一个四方八平的平头,很像一个倒过来摆着的葫芦。他很会笑,笑得哗啦啦的像 一盆水泼在地上那样,水点飞溅到别人身上,所以别人也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 待人很亲切,但是凶起来则常常会把女同学骂哭的。他很喜欢国一,所以我后来常 跟国一到他家里去。他的太太张师母就是我们女生宿舍的舍监。她对女生很凶,对 男生却很好。她人生得很矮小,却有很大的乳房及臀部,当着男同学面前就会解开 衣服,掏出一个肥大的乳喂孩子吃,弄得有些男同学面红耳赤,看又不好,不看又 不舍得。 王淑如先生是教国文的,人生得洁白颀长,很怕羞,平时不大说话,上课时口 才却很流利。每堂课都讲得有声有色,同学们都爱戴她,我尤其受她很大的影响, 以做老师的资格来讲她是最适合的了。 我和定基在课余也谈到阿姆,但是我们年龄毕竟太小,新的生活对我们的吸引 力又太大,自然而然的把我们的忧虑赶走,何况阿姆来信中封封都说她很好,叫我 们安心读书。所以头几星期下来,我们把阿姆的事也抛在脑后了。同时,初中的功 课也需要花全副精力去应付,尤其是我,天生没有理解力,对数理方面惧之若神, 一天要花很多时间在一个题目上,还解不出来。幸好有定基帮忙,第一学期的成绩 单上总算还没有红字。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镇海就沦陷了。我们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因为放寒假才 几天,风声就紧了。阿爸不放心,开学就没有让我们回镇海。国一不听大舅的话, 回到学校去了,所以他后来很神气,总是向我们绘影绘声的形容日本鬼进城的情形。 其实敌人是半夜偷袭进来的,鼓楼上的大炮还没有来得及架起,镇海已经易手了。 镇海沦陷的前几天,我们全家躲到墺里去的,免得吃不必要的生活。其实墺里 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白天缩在山洞里,黑幽幽的,晚上睡在土炕上。大家挤在一 起想得到点热气,第二天起来脚还是冰冰冷冷的,除了阿姆之外,大大小小的人都 吵着要回去,尤其是翠姨。天天哭哭啼啼的,头发也不梳,胭脂也不擦,人比以前 难看多了。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上海舞厅都复了业,大家做“皇军”的生意, 舞业比以前好得多。她吵着阿爸如不带她回青河去过“人”的生活,她就要回去做 舞女了。阿爸被她吵不过,就先回青河看了一趟,见情形还好就带我们回家了。 青河依旧,只是人面换了旧的熟的面孔不见了,有的躲了起来,有的被捉了, 有的身头分了家,有的在旧面孔上套了一个新的壳子。像吴连那样,做了乡公所所 长,与以前判然不同了,讲三句话笑一声,笑得人骨头寒寒的。我们回家的第二天 他就来看阿爸,要阿爸出来帮他维持局面。阿爸说他不久就回上海教书,推掉了。 吴叔叔倒也没有气,临走时朝翠姨瞟了好几下,连连笑了数声。青河乡表面上没有 其他的变化,就是有,我们也无从得知,因为阿爸不许我们出门一步,尤其是翠姨, 阿爸叫她整天脸上涂上灰,头上包着巾,坐在灶前帮阿歪嫂烧火。气得她整日笑脸 都不开,阿姆也化了装,穿了短衣裤子,像一个庄稼农妇,她不能出去倒不在乎, 但因为与外界消息隔绝了,所以不知道林家桥和王新塘的人是否安全,令她很焦急。 她又不肯开口要阿爸找人去打听消息,只是差阿歪嫂的小儿子去林家桥探看。阿歪 嫂心疼不肯,村里也没有别的人敢冒险的,只好算了,但我看得出来她心事很重。 阿爸也有他的心事,因为日本人进村后,有些年轻力壮的农夫被拉去服侍“皇军” 了。有些是我们的佃农,这样一来,我们的收谷就大减,生活就比以前更拮据了。 阿爸差不多隔日就到吴家塘或镇海去跑一趟,打听上海方面的消息。他对阿姆说, 如果学校复学了,他还是回去教书,伪校不伪校他不管,反正他教的是化学。阿姆 急着想他带翠姨走,当然没有异议。 出墺不到一个多礼拜,果然,他的学校来消息。 “他们来通知了,叫我回去上课。” “你们预备几时动身?”阿姆说。 “愈早愈好,省得那个姓吴的又来找麻烦。定基、定玉可以和我一同走,他们 学校已正式上课了,一切如旧。” “真的,阿爸?”我高兴得直跳起来,这几个星期,几乎把我闷死了。 “喏,这是通知单。你们校长换了人,叫关介民,他是什么人?” “啊!”定基说,看着我,“他怎么做起校长来了呢?” “关介民?是哪一个?”我茫然地回看他。 “就是那个矮子嘛!教我们公民的,你不记得啦?讲起话来左眼一(目夾)一 (目夾)的,国一说他在对女学生飞媚眼的那个啊!” “噢,就是他吗?”我记起来了,“他做什么校长呢?他连话都讲不清楚的, 把‘我们’读成‘鹅们’的,这种人怎么可以代替赵校长呢?” “不要说废话!”阿爸瞪了我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提他的名字?” 我马上闭嘴,因为现在村里正在设法捉拿赵廷三与他的兄弟们。 “阿爸,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定基说。 “就在这两天,等我把你阿姆、翠姨安顿好了就走。” “翠姨不跟你回上海吗?”我和定基同时问。 “谁说她要跟我回上海?那里乱哄哄的去了有什么好处?” “她在这里,我是不能负责的,这一点你要弄清楚!”阿姆冷冷他说,“这种 乱时我自顾都不暇呢,万一有什么事,我带小梁住到林家桥去了,顾不得别人的。” “我打算在走之前,把你们一起送到王新塘或林家桥去住。青河不安静,我不 放心。翠仙暂时跟你一下,等我把上海情形摸熟之后,再把她接出去就是了。” “倒打算得周到!”阿姆还是冷眼冷眉的说,“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林家桥和 王新塘都是我娘家的人,即使我容得下她,阿姆和阿姊也不会像我这样好讲话的!” 说着就要走了。 阿爸急起来,忙去拉她手臂,软着声音说:“德贞,德贞,你做好人就做到底, 不要这个时候与我作对了。你如果不肯容她与你一起去林家桥,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不能放心,带她回上海又太冒险,这不是明明要我好看吗?你当初既然容了她, 还不如大方到底,再容她一个时期,你的好处,我心里有数的。千怪万怪是怪我当 初做错了事。丈人和德贤面前我自己会去讨情解释的。现在赵宅住了鬼子,我怎么 也不放心你们住在青河。丈人是明白人不会拒绝的,何况这是暂时性。只要你答应 了,他们不会太与我为难的,德贞,你说呢?” 这一番说话下来,阿姆脸上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她把阿爸的手轻轻推开, 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不给他一个答复。 “你说呢?德贞?我可以答应你,我到上海个把月左右就可以把她带出去了, 你这些日子都忍下来了,几个礼拜的事还怕忍不过去吗?” “我是不在乎!”阿姆说,还是不看他。“我倒在乎阿姊他们。” “都由我去交代清楚就是,你放心好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第二天,阿爸正要出发到林家桥去,那边却有人来了,是 阿炳。 “二小姐,二小姐,不好了。”他一见阿姆就直嚎起来。 阿姆脸色一下子就发青了,拉着他袖子问:“什么事?老爷、太太出了什么事?” “老爷、太太倒平安。” “是大少爷他们出了事?快说呀!” “不是,不是,大少爷、大少奶都平安。……” “那是什么事呢?快说呀!” “是我们家房子给……给他们烧了!” “什么?”阿爸、阿姆齐声问。 “前两天,不,前三天,半夜里,鬼子把我们的、桥头李家和万家的房子一起 烧了,共有十多幢,统统烧了,红了半个天!” “这无法无天的矮鬼!”阿爸说。 “他们说因为我们家里藏了粮,不肯拿出来给皇军老爷,却去供给游击队。” “人呢?人有没有受伤?”阿爸问。 “人倒还没有,幸好发现得早。桂菊睡在柴房隔壁,正巧起来上茅房,看见柴 间有烟,吓得直往太太上房跑。一下子工夫大家都醒了,幸好国一小少爷在家,帮 着大少爷,把老爷太太他们送到贺家,我同齐嫂就忙着抢救一点东西出来,不过十 分之九的细软及家具都在火里,烧得精光,太太伤心得直到今天都粒米不沾,哭着 要寻死去。” 阿姆跌坐在藤椅上,白着一张脸,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半晌才扑簌簌 的流了一脸泪,哽着声音说:“可怜阿姆,这两年来接二连三的受磨难,叫她怎么 受得了呢?享了一辈子的福,谁料到了老年竟是无家可归!他们还在贺家住?” “不,大小姐第二天得知消息,就把太太他们都接过去了,看样子就要在王新 塘住一住,大小姐特要我来通知一下,并要二小姐你们去住一阵,好帮着她劝劝太 太,开开她的心怀。” “你在此住一宿,阿炳,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本来我们也打算去的。你去厨 房歇歇吧。”阿爸说。 阿炳跟着阿歪嫂出去后,阿姆一个人仍是默默地流着泪,阿爸几次张嘴想劝, 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就急得踱方步,我忽然灵机一动,溜出去把小梁找到,带他到 客房把他送到阿姆膝前,他一见阿姆哭得一脸泪水,就毫不迟疑他说:“咦,阿姆 哭!羞羞,羞羞。” 我和定基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 小梁把脸凑到阿姆面前说:“阿姆,你是不是要糖糖,我要阿爸去买,好不好 呢?那你还哭不哭呢?” 阿爸、阿姆都止不住笑起来,阿爸乘机在裤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无言地递给阿 姆。阿姆虽没有看他,却是接过来了,我看见阿爸的手指触到阿姆的手心,阿姆也 没有像过去一样,把手缩回去。 我的心轻颤了一下,国文先生王淑如曾说过;有时,一个不幸的事故会使一个 不快乐的家重新和好起来。 会不会呢?也许会的,但愿。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