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在我的记忆中,许多人的脸谱,态度,表情等都有些模糊了。但是大姨家的房 子,它的一栋一柱,就是在今天,还是清清楚楚地存在我的脑子里,清楚得犹如我 昨日还住在里面似的。它是王新塘最有气派最壮伟的一幢大房,但是我记得它倒不 是它的魁梧,或是建筑讲究;而是它在雄伟中含有线条的美,看起来,很醒目,一 点都不俗气。 从青河到林家桥是二十里,从林家桥到大姨妈家约莫有十六八里,所以平时我 们到大姨家去,不管是坐船或是乘摇篮,都是足足花一天工夫,从前我们总是在外 婆家住一夜,第二天晌午到王新塘,现在林家桥既是一片荒墟,我们就要在一天赶 到。 这天我们五点就动身赶路,因为一路上或许有鬼子盘问什么的,总要耽搁些时 候。到傍晚时分才入王新塘村。到大姨家后塘对面的堤上时,只有一细条夕阳懒懒 地卧睡在灰墙角上,半个身子斜在塘面上,塘里水一动,夕阳就软软地伸着懒腰。 等我们走完河堤,向右转了两个弯来到大姨家门口时,那一丝夕阳已从塘上卷起, 照在那扇暗红细漆的小门上了。门一开,它就泻了一条淡光到后廊铺着四方形小块 的花砖上,门一关,它不见了,只剩下一廊暮色,混着天井里梅花盆景中的花香, 向我们扑来。 天井的右边,一连三进的住宅是属于姨爹的大哥嫂的。天井的左边两进房外加 一个仙子间是大姨家,紧点着里进房的是献堂,也叫中堂,是大婶大姨及小阿婶三 家共用的,献堂前有一个天井。隔着天井,对着大姨家仙子间的是小阿婶家的仙子 间,小阿婶家的两进房格式和大姨家的完全一样,在献堂的那边。王宅大门是朝东 开的,在小阿婶家那边,各家有一个后门,可以通到外面。我们来大姨家,都是由 临塘的后门进来的,进了门就是铺了花砖的宽廊,不管冬夏,都是暗沉沉的,只有 金色雕漆的圆柱在暗里十分明亮鲜艳。大婶和大姨家的分界就是这条宽廊和一个小 天井。天井是狭长的,顶上有玻璃篷,夏天向两面打开,冬天盖起来,暖和得跟室 内一样。天井里摆着许多盆景,那是大姨夫生前一个嗜好。紧靠天井是一个小拱门, 拱门内就是大姨家的势力范围,进门是一条三合土的走道,走道左面通厨房、下房、 柴房等,右面就到正屋,正屋有两楼两底,带一个夹道,大姨一家平时住靠天井的 一楼一底,另外的都是客房或空着。 我们一进小门,徐妈就看见了,忙去通报,祖善他们就迎出来了,带我们进正 厅。所有的人都在,外公外婆坐在朝窗的太师椅上,其余的都散坐在桃花心木壁橱 前的凳子上或小茶几边。外婆一见阿姆忍不住就咽呜起来,阿姆也心酸落泪,过去 挨着她坐了,轻声慰劝她。外公看见阿姆脸上光亮了不少,见我们招呼他就和善地 笑笑。我们又叫了大姨等长辈后,就站在一旁。大家都不怎么理睬阿爸,外婆尤其, 就像没有看见他似的。阿爸当然觉出来了,还是扮着笑脸招呼了大家,向外婆说了 几句慰藉的话。外婆似睬不睬的看他一眼,又去和阿姆说话了。翠姨站在阿爸身后, 当然更窘,因为平时林家桥或王新塘的人来我们家,阿姆从不叫她出来见一见的, 就当她不存在似的,阿爸拗不过,只好算了,又没有料到有一天会来这里住的。现 在阿爸只好硬着头皮把她正式介绍给大家,他先指着外公外婆说:“这是我丈人、 丈母。” 翠姨一脸怨恨之色,想必在心里恼阿爸,阿爸这样说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 呼才好,隔了半晌,叫了一声,“老伯,伯婆。” 外公大概没有防到她会这样叫,人倒一呆,手就去摸胡子,急得连声干咳。茵 如站在我身边,咕哩一下笑出声来。 祖明刁滑,忙压着声音对祖善说:“外婆一下子就比外公高了一辈,那我们是 不是该叫外婆为外祖婆呢?” 祖善自翠姨进门,一直有点醉醺醺的样子,没有听见他的话。我们则都听见了, 一起笑出声来。茵如傻笑得蹲在地上,啊哎,啊哎的呻吟着。大姨看这情形,也想 笑,又不能,只好连声叱着站在门边掩着嘴的徐妈说:“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绞 手巾端茶来。”徐妈正要走,她又加了一句,“再去端个圆凳来给翠姑娘,俊明, 来,你也来坐坐,歇歇腿,等喝了茶我再叫她们开饭,我们已经吃过了。” 她这一分派,才把阿爸和翠姨的窘态遮掩过去,等我们在仙子间吃完饭,阿爸 领了翠姨重新见过大家,和大姨说了情,空气才自然一点,我们吃完饭就上楼到那 间我们平时集会的大间去玩了,等大人来叫我们下楼睡觉时,情形已经很好。翠姨 已恢复了她的会说善笑的常态,把大姨笼络得很好了。 大姨派我们一家住到小阿婶的第一进房的楼上,因为外公一家占了大姨的一楼 一底,加上我们就太挤了,同时小阿婶平时和阿姆要好,欢迎我们去住。 我和定基只在王新塘宿了两宿,就和国一由阿爸带着回镇海了。 镇海除了城墙被炮弹打了几个洞,有几个军事机关的房子被烧毁之外,一切从 外表看来,好像与从前一样。市中心还是十分热闹,菜场还是十分拥挤,行人中夹 杂着穿军服、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初看到时心里很不受用。后来看惯了,心里的反 感也就渐渐淡了。阿爸把我们送到学校,再三嘱咐我们,尤其是国一,说话举动要 特别当心,就搭了进兴轮回上海了。 张教官、王淑如先生都还在,这给我们一个大安慰。关矮子生得虽没有样子, 办事能力却很强,把校风整顿了一番,球员的特权没有了,把它移交给情愿替鬼子 汉奸做事的学生,公民课取消了,空出来的时间多数是找地方上几个大汉奸来演讲, 恭维大皇军的好处,叙述中日亲善的重要性。课程中加了日文,由一个留日的文学 界里已很有成就的一个文人来教。国文的课本重新选择过,多半是一些歌颂日本人 的文选,千篇一律,上得十分倒胃口;幸好王先生给我们出的题目还是和从前一样, 十分挑逗文思的,如“我的童年”“梦”“秋天的落叶”“家人归来”等题目,给 我们很多发挥想像力的机会,而使我们暂时忘却不愉快的现实。王先生年龄比我们 大得多,但是她的心好像与我们的很相近,有时我们去她寝室交作文,她和我们随 便聊几句,都是直钻我们心坎的。她人生得不甚秀美,可是态度很娴雅大方,对我 们有一股天然的亲切,好像我们是属于她的。我们有什么心烦的事去找她,她不见 得都能为我们解决;但她能宽慰鼓励我们,减轻事态的严重性。我在镇中的头两年 生活还过得很有意思,多半是因为晓得王先生在我身边之故。到我三年级时,她被 解聘了,我的生活就过得很没有意思。我到很久之后才晓得她被解聘的原因。 她有一个未婚夫在宁波一个私立中学教国文,两人感情一直很好,预备一有了 钱就结婚的。后来镇海宁波相继沦陷,她的未婚夫投笔从戎去游击队了,他们的婚 事就耽搁下来。这件事不知怎么一来给关矮子晓得了,他对王先生是觊觎很久的, 这一下就要以揭示她未婚夫的行踪为要挟,迫她与他结婚。王先生暗里把消息传给 了她未婚夫。所以有一天晚上,关介民睡到半夜遭到游击队的袭击,勒令他写悔过 书,发誓再不纠缠王淑如,否则他们就会来取他的脑袋。关矮子并没有把这件事告 诉任何人,但却在第三学年开学时把王先生解聘了。 王先生的解聘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初三那年的学校生活过得十分消极, 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不幸,但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王先生和张教官相继离 校之故。 张先生是和王先生同一年被解聘的,张的解聘是因为他煽动学生做抗日运动, 其实这是很夸张的,自镇海沦陷之后,他的生活过得安分守己而近于消极。有时气 闷不过,就约了学生到他家里去聊天,一起唱唱“大刀响”等歌消气而已。不过矮 子一直看他不入眼,终于借了一个“他是抗日分子”为名把他除掉了。他走前,约 了几个平时和他亲近的学生到他家里去,那时国一已到宁波读高中了,特地赶下来 参加。他个别的向我们说了一些话,他对国一说的话特别恳切,因为国一向来是他 最宠的一个学生。我现在尚记得他那席话以及他说时那种恳切的表情。 “国一,我一向没有把你当一个学生看待,你是知道的。并不是单单因为你的 球打得比别人好,而是我觉得你骨子里有点义气有点志气,而又肯上进。如果在适 当的环境里,这些气质可以培植起来,是很值得宝贵的。你平时说话举动,虽然鲁 莽点,但并不妄动,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里待下去,应该跑到自由区找一个好一点 学校读书才好。一个人求学问,不但要求,而且要问;白天你向先生求,向书本求, 晚上一个人静下来你就要向自己问,问问自己,这先生的话是否正确,这本书里的 东西是否是对的。如果你觉得它们都不是,你就要想办法改良,不能糊里糊涂的不 问不追究就过去了。如果你想混一张文凭将来帮你父亲开爿南货店过日子,那当然 没有关系。在这里读或在别处读都没有什么分别,但是你的志向不是到此为止,那 么你的求学态度就要严肃一点,此地和宁波都不是你该待留的地方,这种青白不分 乌烟瘴气的地方最会克服年轻人的朝气与他们的理想,尤其是你,你并不是意志最 坚决而毅力特别强的,你缺少一种冒险的,不顾一切的精神,所以我要在走前特别 对你说,你最好能早点离开这里,到后方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读书。” “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这样坏,你为什么早没有走呢?”国一说。 “赵校长走的时候,曾经嘱咐过我,要我留下来尽量阻止那批人不要太腐化了 学生。可惜这一年我做不出什么事,大权都在他们手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 我只好走,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晓得,不过我相信我去的地方会比这里有意义得 多。” 张师母露着一只光滑白嫩的奶在衣襟外,抱着孩子出来,一面把他交给张先生, 一面把那只奶塞进衣服里去说:“还不是到山里去过半冻半饿的日子!什么有意义 的生活?它可以换多少斤米?你们可不要跟他学,他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堆不能 换钱的骨气,学了他的样将来也养不活老婆。”她嘴里虽这样说,眼睛里却是洋着 一片对她丈夫的爱意,可惜国一的一双眼睛被那只丰满颤动的奶吸住了,没有看到 她对张先生那种死心塌地的表情。 当然更没有看见我绯红的脸。 从张先生家出来,我和国一都沉默着。他是不是在回味张先生的话,我不知道。 我则是在生他的气,觉得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说得倒容易,好像一个人可以拍拍屁股就离开家似的,”快到女生宿舍时, 他说。“你说是不是?张先生就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晓得,可是他也应当替我想想。我现在怎么离得开家?阿婆第一个 就活不了。” “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来。” “咦,奇怪,你的意思好像我应该离开这里。怎么,你就舍得?” 我在暗里红了脸,“当然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他又沉默了,过一晌他说,“那当然好,不过家里不会肯的。你想吧,我们……” “定基当然也去,也许还有茵如,大家一起去。”我忽然兴奋起来,这样多么 好玩,不要受家人的约束,自己去闯天地,比在学校里读死书一定有刺激性得多。 “你又来了,动不动就是大场面,拉出许多人,你以为家里会肯吗?我其实也 好动得很,但是我们现在年纪太轻,家里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也许过两年,待我们 高中毕业了,我们可以一起跑出去念大学,你说那样是不是更好?” 我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就点点头,和他分手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