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我和定基读到初三下学期时,镇海流行恶性疟疾,我先染上了,连日连夜发高 热,躺在宿舍里哼哼唧唧的。校医来看了几次,吃了奎宁丸,都压不下去。学校叫 定基写信通知家里,阿姆接信立即差阿炳来接我回王新塘。为了安全起见,要定基 也回家避一避。大头死心眼,一意要在毕业考争第一,当然不肯,就留在学校。我 回去后家里差人到宁波买最近到的奎宁针,就连打了数针,同时吃药,将养一星期 左右,烧就全退了。正预备回学校,却接到定基班上级任导师的通知说定基病重, 快差人去接回来。阿姆晓得定基体质不如我,连夜差阿炳雇了摇篮,把他当夜抬回 家来。 他发了很高很高的烧,连阿姆都不认得了,嘴里不停的讲呓语,或是连篇的背 国文,眼珠子都烧直了,嘴唇皮烧得发黑,并且开裂了,比我的厉害了好几倍。别 人看了都怕。幸好阿姆还镇定,立时请了邓医生来给他打了两针,他才安静下来。 可是第二天他的烧还是不退,往常我和他生同样的病,他总要比我生得凶一些,好 得慢一些。所以阿姆见他不退烧倒也不急,又给他打了两针。到第三第四天,他的 情形一点没有好转,人更糊涂了,嘴里不停的说,全身也开始抽搐起来,好像被毒 蛇咬过似的。邓医生虽然是西医,可是医道并不高明,他对阿姆说,看样子定基的 病症转了,但一时看不出转的是什么症,最好请别的医生看看。外婆、大姨在一边 催着阿姆找一个中医来看看。吃两帖药就会好的,阿姆本来对中医也不十分反对, 但后来受了阿爸的影响,渐渐不信起来。我们有毛病总是看西医的,现在阿爸不在, 西医又看不好,被外婆她们一劝,就去把吴郎中找来,给定基看了脉和舌,在身上 各处按了按。他说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积了食及受了暑散不出来,开了两剂清胃 散热的药。定基吃了一天中药,果然烧就退了不少,神智也清了,阿姆和他说话他 也有了反应,大家才放了心。阿姆忙写信给阿爸说定基病将好,不必回来了。 谁知过了两天,病又发了。除了发高烧之外,还有便秘,嘴里吐出来的气有股 怪臭。这一下阿姆急起来,衣不解带的守着他,找吴郎中,找不到,邓医生因为中 途阿姆请了中医,怪他把病治坏了,根本推手不来了,大姨怕阿姆怪她,也不敢出 主意,定基发了三天烧也没有吃一帖药。到第四天阿姆差阿炳到镇海去打了个电报, 催阿爸立刻回来。三天后阿爸回来了,定基身上只剩下一层皮和一副骨头了。阿爸 见他三分像鬼的样子,着实唬了一大跳。但他毕竟还算镇定,先问了阿姆关于他近 日的病情,听说他便秘了好几天,连忙褪了他的内裤看他腹部,一看,跌足道: “那个姓吴的王八蛋,他做的是什么医生,这明明是伤寒嘛,你们来看!” 我们过去一看,见定基肚子上有一大批隐隐的疹子似的东西。我当然不懂这就 是伤寒的象征,但大姨见到之后,连话也来不及说,就拉着祖明走了。 “德良嫂,”阿爸转头对舅母说:“烦劳你去对阿炳说一声,叫他去雇好一顶 摇篮,明天清早来,我要送定基到宁波大同医院去,希望还来得及。” 舅母本来有意要把茵如带走,又怕太显眼,不好意思,现在见说,正好走开, 就对茵如使眼色,叫她跟着。茵如实心人不懂,又不知道伤寒的厉害,站着不动, 倒是阿姆看见舅母挤眉弄眼的样子,对我说:“你们一起出去玩,病房里空气不好。” 又从翠姨手里接过小梁叫我把他领出来,我们出去后,正好外婆一拐一拐的过 来,见我,忙说,“定玉,正好,快去对你阿姆说,看吴郎中的事不要向你阿爸提 起,免得万一定基有什么事,他又来怪别人,快去,快去,你阿姆是个直肠子,肚 子里留不住事的。” 我忙把小梁交茵如管了,自己回到房里,阿姆已在向阿爸叙述吴郎中的事了, 果然,阿爸脸上变了色,提高了声音说:“你怎么头脑这样不清楚,跟你讲过多少 次这种江湖郎中不能信,会把病人治死,你怎么还要听信别人的话,德福的事不是 摆在前面吗?将来定基有什么事不要怪我回来晚了,只怪你自己没有头脑!” 阿姆开口想说什么,阿爸已起身走了,顺手拉了一把翠姨,翠姨也随脚跟他走 了。阿姆呆坐在定基床边,也不流泪,也不眨眼,就是定定的看着他,定基仰面睡 着,张着嘴,胸口一起一伏的,我站在阿姆身后,都可以觉得他嘴里出来的那股臭 气。他平时生得就不好看,头大身瘦,上唇翻起,眼珠大而凸,且不灵活,现在病 瘦了,身上没有肉,睡在床上,薄薄的一层,头显得更大,看了实在有点使人害怕, 阿姆呆坐了一会,伸着手轻轻摸摸他的手臂胸口,肚子,腿,摸一回,叹一回,摸 到他瘦嶙嶙的小腿时,就无声地哭了起来。这是定基病后她第一次流泪,不止是痛 惜他,而且后悔自己找中医的事,我想。 我轻触了一下她的肩说,“阿姆,下去吃饭了。” 我上次生病,怕小阿婶家嫌烦,就住在大姨家的楼上大房间,现在是定基的病 房,楼下是外婆舅母的卧室。 她头也不回,只摇了一下。 “阿姆,不要难过了,哥哥进了医院就会好的。”我平时总叫他名字。对他特 别爱惜,钦佩时才叫他哥哥的。 阿姆回头看我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你先去吃,我就来。” 我看她声调还和婉,就说:“阿姆,我要你一起去。” “不要纠缠,我哪里吃得下。你吃了饭叫阿歪嫂把下午炖的薄粥端上来,给他 吃吃看。可怜的宝贝,平时身体不好,生病再不吃,怎么禁得起呵!”说着又眼泪 汪汪的了。“跟阿歪嫂说,叫她理一个小网篮,带几套替换的布衫裤,我自己无心 思替他理了。去吃饭吧,好好看着点小梁。” 我正预备走,她问:“你阿爸呢?” 我相信阿爸到小阿婶家那边去了,一定在翠姨房里,却不敢说。 “我不知道,要不要我去叫他?” 阿姆嘴角牵动一下,摇摇头,挥手叫我走。 我心里酸涩涩的,也吃不下饭,阿爸的胃口倒还好,又喝了点酒,陪外公聊了 一会,就上楼了,我把小梁交给阿歪嫂,也上了楼,正听阿爸说:“让我在这里睡, 你下楼好好睡一夜,脸色这样难看。” “不要紧,我在这里习惯了,你去睡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爸也不多说,摸了摸定基的额角,默站了一下,就走了。他这种无情无义的 样子使我很气,我马上跟他下楼看他去哪里。果然,他到舅母房里略一小坐,就拉 着翠姨回小阿婶那边去了,我气鼓鼓的返身上楼,毫不考虑的向阿姆说:“他到翠 姨那里去了。” 阿姆略带吃惊地看着我红涨的脸,然后忍不住微笑起来,向我说,声音里带点 苍凉:“你叫他到哪里去呢?去睡吧,小孩子管什么闲事,自寻苦恼,看看小梁盖 了没有?盖了就把毯子拿掉,他怕热。睡去吧!” 睡到半夜,阿姆突然冲到外婆房里来,把我们叫醒,我糊里糊涂的,以为是定 基死了,先哭了起来。阿姆也来不及叱我,只结结巴巴地对外婆说:“我的的确确 听见的,轧隆隆一声,好像几十只铁箱滚下来一样,我刚有点矇着,不会听错的, 姆妈,你无论如何要陪我到楼上走一趟,我才放下心来。” 外婆嘴里叽咕着,巍颤颤地站起来,点了蜡烛。我止了哭,也起了床,才看清 楚阿姆的长发披了一脸,嘴唇发白,抖抖索索的,和平时的镇静持重完全换了一个 人。外婆见阿姆吓得这样,反而镇定了,拿了蜡烛叫我跟着,到下人房里把阿歪嫂 叫醒,一起到阁楼去看。阁楼很矮,烛光下可以看见一层厚的积尘,灰尘下堆着几 件破旧的家具,一个箱子都没有。 下楼时她们三人都不作声,到定基房里,等着阿姆上床。 外婆说:“你大概是连着一个多礼拜都没有合眼,神志恍惚,耳朵里轰轰响, 所以以为听着东西滚下来了,好好睡,不要胡思乱想了。” 阿姆靠在铁床栏杆上,扑簌簌的掉下泪来,哽着声音说:“姆妈,这是一个恶 兆,我看定基……” “不要胡说八道!”外婆截断她的话,“平时说我迷信,现在自己倒信起这种 没有根基的话来了,什么恶兆好兆的,他阿爸明天就带他去宁波,保他过几天就笑 嘻嘻回来。他生的不是什么绝症,快睡,快睡,明天还要起个早。” “姆妈。” “还有什么事?”外婆有点火的样子,我也觉得不耐烦,阿姆像是换了个人似 的,这样讲不清楚。 “献堂就在隔壁,要不是姐夫来找他去……” “德贞,说的什么混话?”就预备下楼了,到楼梯口加了一句,“你如果害怕, 可以叫阿歪嫂在这里陪你,或是把他阿爸叫来,你下楼来睡。你也不用对他太体恤, 太体恤他就得寸进尺,我就看他不入眼。” 阿姆忙止了泪说,“不要紧,你们下去睡吧。” 第二天起来,已是一地阳光,房里一个人都没有,知道已很晚,只听见外面走 廊里乱哄哄的。我跳下床来,一手抓了衣服,就往外跑。不知定基走了没有,如果 和阿姆说情,也许她肯让我一起去,我可以走路到大吃头的,趁机会看看宁波。回 来时可以跟脚夫一起回来,总比在家死待着好。一出房门就看见走廊里站满了人, 除了家里的人外,还有小阿婶的两个媳妇及孩子,还有她那个宝贝弟弟马一鸣,桂 菊也挤在角落里,吊着颈子看热闹,许多人都争着在说话,反而一句都听不见。 “什么事,祖善?”他在宁波读书,进的是私立德民中学,和先生搞得很好, 所以三天两头都在家里,祖明和他吵嘴时说他待在家里是为了看上了翠姨,我当然 不相信,但也没有闲空去研究他时常回家的原因。 他一看是我,且不说话,先把眼睛放肆地在我身上巡游一转,我穿的是纺绸短 衫裤,刚刚没有来得及穿衣服,给他一看,忙将手里衣服穿上。 “唔,唔!”他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黄毛丫头十八变,变得还不错,还不 错!” 我打了他一下,掉头就走,恨透他这种贼秃忒忒的样子。 “好好,不是黄毛丫头,是赵家大小姐,好了吧!赵小姐有何吩咐?”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说什么,这样起劲?” “啊,你还不知道?赵小姐是春眠不觉晓,睡迟了!” “见你的鬼,现在是夏天,要卖弄,肚子里至少也要有点东西呀!到底是什么 事?你不说我问别人去。” “小姐请留步,待在下的一一道来。”他拉住我的衣袖,故作神秘地对着我的 耳朵说:“听说祖发(他是大婶家的二儿子)是山里游击队的头,前天带了一批人 打死了两个驻在大吃头的皇军,所以日本矮子要捉他,今天天还没有亮,就到隔壁 大嫂家搜查了一次,还把祖定打伤了,现在前后大小门都有人站岗,不许出入。” “什么?祖发不是一直在南京的吗?” “笑话,他又没有钉住在那里。” “我的意思他怎么会做游击队头的呢?他那个笨头笨脑的样子。” “就是笨头笨脑的才会做这种傻事。像我,哼!本人和东洋人混得十分好呢! 不信问马浪荡。” “吹牛精!”我翘着上唇笑他,“和东洋人混得好怎么不和他们走呢?这样守 着门算什么,嗳,守着门,那么定基他们走了没有?” “怎么走?从屋顶飞出来吗?” 我大吓了一跳,“那怎么办?他有伤寒,阿爸说要马上进医院的。”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等死。”他恶毒他说。 我呸的一下吐了他一脸口水,“你咒他,他做了鬼第一个就来捉你。”说着就 一口气跑到楼上,家人都在,定基衣服都穿好了,硬邦邦的,睡在床上,阿爸坐在 床沿,两手摊放在膝上,紧紧锁住他那对浓眉,右额上那根青筋显明的,一跳一跳 的。阿姆坐在她原来的位子上,泪一批一批的流着。 “阿姆,定基去不去宁波呢?” “他去不去关你什么事,哗啦哗啦的叫什么?”自从翠姨进门之后,阿爸一受 阿姆的气就在我们子女头上发作。 “你下去把头梳好,到小阿婶家去,对小阿婶说阿姆想请她那个亲戚,姓钟的, 过来给定基看看脉,听说他懂点医道。”阿姆说,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声音,而 是从空心的竹筒里传出来的一种又僵又冷,没有人性的音调。 “德贞!”阿爸瞪着眼说,“你明明晓得这是没有用的,何必呢?前次要不是 姓吴的庸医耽误了事,他早已好了!” “找个人看脉有什么坏处?总比坐着看他死好呀!”阿姆也提高嗓子说,“你 既然不愿意也没有胆子到门口去和日本人交涉,还有什么好说的?” “办交涉?这些畜生可以办交涉,今天也不会在这里啰!讲到有胆子,你有胆 子,自己去和他们说好了。” “儿子是我一个人的?” “他既不是你一个人的为什么你前次自作主张找个中医来看呢?你为什么不先 问问我?” “问你,哼!不要迫我说出难听的话来了吧!” 定基突然哼了一声,又动了一下,睁开眼来,视而不见的看了我们一下,又闭 上了。 “急有什么用,吵有什么用呢?”阿爸较和缓一点说,“定玉,你叫阿歪嫂去 打点井水,放在一个水袋里拿来。你看他烧得不成样子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只好等过今天。如果他们找到了祖发,会马上解岗的,我们可以连夜把他送去,也 不会太晚的,只要他热度不加就没有问题,你去躺一下,我在此陪着,你去拿水袋, 定玉,发什么呆?顺便去打听一下有消息没有!” 阿姆没有反应。 “你下去吧,这样守着他更着急。” 阿姆还是不理他,我就识相地下楼了。 日本人在王宅门口守了足足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祖发被捉到,枪毙,门口才 撤岗。阿姆就在定基床前坐了三天三夜,水米不沾,任凭别人怎么劝她,她都寸步 不离床,守着定基,阿爸认为阿姆这样做是故意迫他出去和日本人办交涉,故意使 他难堪,故意做给他看的,所以气得话也不和阿姆说,但又不得不来病房探视定基, 于是进进出出的绷着脸,使得本来就很沉闷紧张的空气更加不愉快,而我对阿爸的 恶感又加深了一层。 撤岗的消息传来,外婆急忙的上楼来告知阿姆,并叫阿歪嫂送了点米粥小菜上 来,半喂半迫着阿姆吃了,阿姆也实在支持不下来,喝了一小碗之后,就由人扶着 在定基床边的沙发上睡了下来。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