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一进大舅的卧室,他就在床沿上坐下,两手拢着袖子放在台子上做枕头,把头 埋在里面。他后颈上有好几条皱痕,颈子上的皮肤松弛而没有光泽,平时没有注意, 现在站得近,才看见他的头发,一半以上都是白的,密密麻麻的夹在黑发里,像一 件用黑白两线织起来的帽子;发根很低,一直延到后颈了,常听阿姆说,头发生得 低的人命苦,不无道理。大舅的一生——如果到现在为止可以算一生的话,——真 够苦的,外公、外婆不把他当儿子,大姨不把他当做兄弟,祖善不把他当大舅,我 呢!我一向偏爱他的,却跟着,不是跟着,带着祖善捉弄他。明明是要对国一报复, 看,现在受罪的还是大舅,啊!大舅!大舅!我要想办法把那笔钱弄给你的,我无 声的对着他的后颈说。 他缓缓的抬起头来,缓缓的抬手去揉揉后颈,下午的阳光流过天井,从格子窗 透进来,洒了一片黄洋洋的光在他划满了横的直的皱纹的脸上,照着他粗大的毛孔, 照着他有一个大包的上眼皮,照着他疲倦得有点浮肿的眼睛。咦!我把手护住那声 惊叫,怎么!大舅哭啦! 有的男人的眼泪是懦弱的清水,毫无价值,有的男人的眼泪是倔强的血水,血 水很少流出来,除非有个伤口太大了。 我默默的移近一步,想抬手,又无奈的放下,想下跪,腿又太扎实了一点,于 是就在那里,对自己发誓,不管后果怎么样,只要他问我,我一定说老实话。 他没有问我,他拿起我放在桌子边的手,合在他两个厚实的手掌里,带点痛惜 的夹了我一下:“唉!小娘!大舅哪里亏待了你呢——” “大舅!” “不要说了,大舅知道有你在内,大舅比你足足多活了三十年,难道看不出来? 大舅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难道会轻易的被你瞒过吗?瞒过也是一时的,后来就 晓得了,你把她拉出去,又装肚子痛,又抱住茵如不放,都是你们计划好了的!对 不对?咦!怎么呢?大舅又没有骂你,哭什么呢?哪一个人不做错事?知道自己错, 能后悔,能改就是好的,怕只怕像你祖善哥那样不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或是知而不 改,你知错就好,只要你答应大舅以后不要和他混在一起就是了,好好的读你的书, 为阿姆争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我想你也不会知道的,嗯? 大舅也不晓得。张老大那种人不是好惹的,什么?不要难过了,大舅不怪你,现在 只希望她安全,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办法呢?马一鸣那个人倒不是坏人,如果以后 肯上进,美云也不会太苦的,就怕江山难移本性难改……什么?你只管说,好!大 舅答应你,绝不和你阿姆提,也不对别人说,不过你要答应大舅,以后,不和祖善 混在一起做这种缺德的事了,听见没有?一个人知过不再犯,还不失为是一个正人, 记得大舅这句话!国一,我要把他带到上海去的,我就是把最后一条裤子当掉,都 要让他读大学的。这样也好,我相信他到上海可以专心一意的用功,可怜的是美云 这样好的一个小娘,唉!你出去吧,大舅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把她救出来。” “大舅。” “你走吧,不要再哭了,眼睛哭红了,你阿姆一眼就看出来了,什么?大舅当 然原谅你,不是说了吗?你到底还是小孩子,如果你今年是二十八,大舅就不能这 样轻易把你放过了。” “大舅。” “嗯!当然,不对她讲,我只是为你阿姆着想,不是庇护你,快走吧,大舅叫 你进来的目的是看看你自己有没有侮悟。既知错了,我为什么难为你,你把门带上, 我要好好的想一下。” 他想了五天,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救美云,没有人晓得她在哪里。 第六天夜里,美云回来了,一个人。 那时外公、外婆已安寝,大姨和小阿婶带着祖善兄弟到对塘府家去挖花了,我 和茵如坐在大舅房里,大舅皱着眉,背着手踱他的方步,阿姆和舅母有一搭没一搭 的闲聊,讲的无非是小阿婶家的两个媳妇如何不和睦,小阿婶如何偏心,大房里的 阿婶如何公道,如何体贴下人等琐事,她们的目的也无非是让大舅解怀。自那天争 执后,大姨带着两个儿子在房里用餐,除了早晚到外公房里去转一下之外,任何人 都不理会。祖善呢?一则怕国一对他不利,二则要显点威风给大舅看,守着大姨寸 步不离,有时在弄堂里撞见大舅装着没有看见。大舅把气闷在肚子里,回房来向大 舅母发作。可怜的大舅母真受罪,在厨房里受金荣娘他们佣人的气,在公婆面前听 阿婆的冷言冷语,回到房里,大舅还没有好颜色给她看。这还不算,另外还要无时 无刻的心惊肉跳,为国一整日整夜在外奔走,找寻美云而担忧,而她还要打起笑脸, 为大舅解闷。看见她那比哭还难看的强笑真叫人心痛。怪不得她要这样苦苦哀求阿 姆多住几天,阿姆帮不了忙,至少还可以安慰安慰她。舅母人虽厉害,但没有大姨 那样刻毒,所以阿姆也和她较谈得来,可惜我们家房子不大,不然大舅一家可以住 到青河去,她们可以互相为伴,也可以少受许多闲气。 “定玉,又在想什么心事?舅母在同你说话。”阿姆大声对我说,我忙竖起耳 朵。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定玉?”大舅母朝我说。 “下礼拜。” “真快!定玉转眼也要毕业了,要不要进大学堂呢?” “不晓得,随阿姆。” “看情形,”阿姆不经心他说:“还有一年多,看看时局怎么样!读书倒还用 功就是了,她如果肯上进,我做母亲的就想办法栽培她。” “阿姑,你是明白人。”舅母感叹他说一句。 “谁是不明白的人呢?”大舅插嘴说,声音粗拉拉的,“讲话总是这样拖泥带 水,叫人听了不舒服!” 舅母不说话,阿姆说:“阿哥,我倒要说你一句,你平常是个明白人,怎么这 几天如此不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只好慢慢想法子,你这样肝火旺,找阿嫂碴, 也是无济于事,徒然叫她心里难过,夫妻做了几十年,要有点良心,她哪一点不依 顺你?你们平时感情好好的,难道为了这个事把家庭拆散不成?一天到晚总是气冲 冲,叫茵如、国一看了多难过。说起国一,阿哥,你不妨劝劝他,这样失魂落魄的 奔跑有什么好处?跑出事来不是为小失大吗?”一顿话说得大舅闷声无言,舅母听 了心酸,扑落落的掉了一衣襟泪,阿姆正打算说下去,阿歪嫂掀帘走进来。 “林家大先生,美云回来了,在这里!” 我们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她一闪身,把美云拉进房来。 “啊!”我脱口而出的叫起来,当时自己也分辨不出来它包含些什么意义,事 后,分析起来,知道那声不自觉的叫喊是半带狂喜,半带失望的。 她踉跄的扑倒在大舅的脚边,全身颤抖着,无声的哭,她身上穿的还是初一那 天穿的一套翠绿棉裤袄,却被撕得像被野狗抓过似的,东一块西一片拖挂着本来雪 白现在变得灰黑的棉絮,长发披散着,盖满了泥土,发梢打着结,几天没有梳似的。 因为她低着头,背对着大家,所以除了大舅,我们都没有看清她的脸。 大家显得很激动,下巴抖着,两手去扶她。 “美云……美云……美云你……你站起来……这两天……两天苦了你吧?你… …吃了没有?” 美云半蹲半跪在那里,咽泣着,大家都无语地看着她,等她平静下来。慢慢的, 她摸出一块灰黑的手绢,拭了泪,把头发掠到耳朵后面,站起来,转过身对着我们。 “舅母、小姨、定玉、茵如——你们都好吧?”说完又掩着脸哭起来。 舅母淌着泪走过去,把她扶过来,让她坐在她和阿姆之间,轻轻地抚着她的肩, “美云……不哭了,现在回了家,一切都好了,定一定心……有什么事慢慢讲,吃 了生活没有?可怜哪!小娘命也真苦。”给她这样一讲,美云捧着脸,哭得更伤心 了,大舅狠狠的瞪了舅母一眼。 “不要再伤心了,美云,”阿姆说,“你平安回来是一件喜事,大家都要高兴 才是,给你这样哭哭啼啼,不是化喜为悲了吗?不管过去五天发生了什么事,总算 是过去了,可以渐渐地把它忘掉,重要的是你已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这比什么都要 紧,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叫阿歪嫂去弄点吃的,如果你有精神,可以跟我们讲讲, 如果累了,先去睡,有话明天再说。” 她松开了手,露出一张干黄瘦削的脸,因为两颊没有肉,嘴巴就显得有点突出, 加上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像一张垂死人的脸,惟有她的眼睛一点没有改样子,眼珠 清澈照人,看人时带几分凄楚哀怨,现在放在这张苍白的尖削的脸上,更叫人动心, 这是张曾经被我嫉妒过,一度爱过,十分恨过的脸,但如今面对着它,我竟然没有 任何感觉,甚至没有怜惜。这张脸的再度出现,把它不时在我心中存在的怜惜赶得 光光,对着它,我只有一个愿望,让它存在,但不要存在我的眼前,我要离去,我 要逃避,我不要看它! 她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不饿,只想睡觉,这五天来没有闭过眼。”她的眼睛 四处搜索着。 “他不在,这几天他一直在外面跑,找你。”大舅说,“大舅对不起你,叫你 吃苦了。” 她惨惨的想笑,两个嘴角却不自主的往下牵,眼泪又挂下来,“也没有吃到什 么生活,就是想回来又回不来,比什么都难过。那几夜,睡不着,想着家里的人, 甚至二妈、祖善、祖明——即使被他们欺侮死也比死在那些人手里好……”大家都 怔怔地听着她,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房里只有她细弱的低泣声。“我去睡了,只有 一件事我想说的……”她踌躇的看看房里的人,“我还是我,和五天前一样的,马 一鸣没有……没有怎么样我……大舅,……舅母……你们要相信我……”咽呜着, 她跟着阿歪嫂走了。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看着茵如,茵如看着我,大舅看着舅母,舅母看着阿 姆,阿姆看着大舅,大家眼里的问号,是同一个,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当然是真 的! 是真的?啊!你这无用的废物,马浪荡! 美云回来的第三天,大舅就定了她和国一结婚的日子,三月十八,比茵如的喜 期迟一个月左右。婚期定下后,美云和大舅到美英家,把她该得的那笔嫁妆费拿来, 首饰那部分统统归给大姨,其余的都给了大舅,大舅留一些给舅母,作为办茵如喜 事之用,其余的他带到上海去做生意,他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出了门,同时还带走了 国一,一方面他可以督促国一用功,另方面也是避免他和祖善之间起冲突。 大舅和国一走的那天,阿姆带着我和小梁、美云回青河,美云到青河去是临时 决定的。那天,在外公房里,美云把她如何应付马浪荡,如何逃脱的事件作一简单 的报告之后,别的人大大小小连我在内都赞叹她的机智和勇气,只有大姨一声也不 出,抽她的烟,过一阵说:“可惜现在不同了,不然我倒可以给你立一个烈女牌坊。” 祖善说:“牌坊要等人死了才可以立的,姆妈!” “倒也说得对,真正烈女碰到这种事,早就一头撞死了,省得一生一世背一个 不清不白的名。”房里的人都看着她,看她悠悠的抽了口烟,眼角眇着美云说, “你一鸣叔呢?现在在哪里?” 美云巡视了我们一眼,沉静地答道:“我不承认那个流氓是我的叔叔,我不知 道他在哪里!” 大姨的尖下巴往上一抽站起来,左手里夹着烟走到美云面前噼啪两声给了她两 个响耳光,然后把烟换到右手,刺的一声把烟头炙烫她的左颊,房里的人都没有防 着她在这时候,当了这么多人会施行这种毒辣的体刑,一时里,都呆住了,等国一 跳起来粗暴地把她推倒在地毯上时,美云削薄的左颊上已烧糊了一大块,美云双手 护着脸,痛得把人缩成一团,却一声也不出。 房里顿时一阵狂乱,国一想去攫捉跌坐在地上的大姨,祖善冲过来,用身子挡 着大姨,大舅跑出来拉国一,阿姆、舅母跑去扶美云,我、茵如、小梁、祖明吓得 尖叫起来,外婆木偶一样坐着,嘴里抖抖的念着:“反了,反了……” 猛的,外公用他的烟筒锵锵地敲着烟缸,巍巍颤颤的站起来,喝道:“你们眼 里还有大人没有?还有大人没有?要自相残杀,等我闭了眼睛动手也不算晚呵!德 贤,你做得也实在太恶毒了一点,美云小娘说错了什么话,招你这样虐待!你倒说 说看,如果是你容不下我和你母亲,故意要施一点威风给我们,不必了,我们明天 就搬出去,你这个女儿,气势实在太狂,我也受不下去了。德良,你还不把国一拉 开,动不动打起大人来,还有王法没有?无论她怎么样她总是你大姑,轮得到你吗? 从前看你很懂道理,这次看来你也是野蛮狂暴而已,一点事理都不明白,如果为了 一个女人,尊长不顾,那么,你书读得再多都不会给人家看得起的。唉!你们都给 我出去,我一个都不要看,一个都不要看,明天和你母亲上山修道去,免得到老了 还受你们这些闲气……”他原有气喘病,加上近来身体不好,这时一口气说了这些 话,喉咙里早已呼噜呼噜的响,眼睛翻白,身子晃两下。就倒在椅子上,外婆大叫 一声,扑到他身上,死活不管,先呼天抢地的哭起来。厨房的人闻声而来,挤在门 口,这时房里其他的活动都霍然停顿,大家围着外公。大舅到底镇定,叫国一帮忙, 把外公抬到床上,仰平躺着,枕头垫得高高的,用手在他胸口,由上至下轻轻揉着, 慢慢的,那口气就通顺了,喉咙里的怪声也慢慢轻下去而终于没有了,外婆也停了 干嚎,捏了手绢的一角拭眼泪,大家都不作声。 外公疲倦地睁开眼,摆摆手,叫我们走。 大家出来,除了大姨母子三人,都到大舅房里去,一进房,国一也顾不得别人, 一把将美云揽在怀里,低头去检查她脸上的伤处,轻声柔语,和刚才的凶暴完全是 两个人。自美云回来后,国一对她的爱怜达到了沸点,从前在人多的场合,他还保 持的一份沉静,如今完全失去了,他几乎是每一秒钟都跟着她,或眼睛跟着她的。 大舅原来是一个古板人,不喜欢男女之间有许多亲昵的表示,但这次因为美云刚刚 从灾难中逃脱出来,而国一也将离家,所以对他们的形影不离就纵容了些,别的人 除了大姨之外,即使看不惯也不会干涉的。 最最痛苦的,当然是我。 趁大家都在忙着给美云洗涤伤口敷药时,我悄悄的溜出来了。塘边很冷,北风 如刀,无情的刮着我的脸,我干脆解开了棉袍的领子及小襟,任削尖的风力刮打着 我的胸口,一直到黄昏时分才离开塘边,肚子里装满了风。 当天晚上大家去外公房里问安时,大舅向大姨提出来要美云住到我们家去,外 公、外婆都赞同,大姨为了不再惹外公生气只好沉着脸答应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