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信是这样写的: 德贞吾妻: 过去每次争吵后我向你赔罪,我总是向你说“看在小孩子们的面上”或是“看 在我们过去的感情上”或是“看在我们刚结婚时,我待你的种种好处上,”这些话 反反复复的不知被我用过了多少次,多少次都得到了你的原谅。这次的事情,我最 该求你的原谅,而一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勇气要你原谅。把以上种种情面合在一起, 我知道,都不能够赎回我一年前犯下的罪。 但是,德贞,我毕竟忍受不住你这样无底无边的沉默而再一次的来求你原谅我, 我不要你看任何人的情面而原谅我,你就为了我是我而对我原谅吧,如果说一个女 人和一个男人结婚后,生活一直很好,忽然那个男人眼睛瞎了,或是双腿断了,那 么他们的生活是否会像以往那样好呢?那完全要看那个女人是不是带点伟大的品质 ——有勇气去接受已成事实的事实——如果她有,他们的生活经过了一度波折和调 整之后,还是可以过得很安详的。在我们这个情况下,我虽然在身体上没有残废, 但是在心理上有一个缺陷——当然缺陷不止一个;我指的是那个令我们分手的大缺 陷——是我的用情不专,如果你能够原谅我,而接受我这个带了这么一个缺陷的人, 那么,我就十分卑贱的在这里,再求你一次,希望你能原谅我,同时,为了不仅是 获得你的信任,而是为了减轻我对自己良心的负欠,我可以向你,向我的儿女保证, 今后,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这里我不是指那天动武的事,而是指与其他女人的 纠葛。 那个女人与我一起回上海不久,就又重披舞衫了,后来舞场生意不好,她又转 入赌场,做摇宝女。她离开我后,我沉沦过一时,以致学校把我解了聘,那时我十 分潦倒,除了没有给鬼子当走狗之外,各式各样的差事都做过,有进账时,到舞厅、 赌场连耗几夜,没有钱的时候,买一瓶酒在公寓里睡几天,不肯让自己醒来,醒来 时会想家,想你们,我不敢让自己想,想得太厉害了,就会冲动地回乡,也许你会 因为怜悯我,而与我重归于好,那是我不能接受的,一个男人可以给他妻子恨、唾 弃、仇视,但千万不能给妻子怜悯,一怜悯在家庭中的地位,妻子变了丈夫,丈夫 变了妻子,这是一个最可怕的发展。我宁愿给你恨,也不要给你可怜。 阳历年前的两个月,我没有寄钱给你,那是我毕生中最沦落的时候,我肚子里 有东西却找不到事情,有家,而不敢回来,可以借钱,但我的朋友却避着不见我。 最后我剥掉了最后一层羞耻的外衣,跑到那个女人的赌场去,想向她借点钱,作为 下乡的川资,她不认我,叫东洋鬼把我轰出来,在马路上被他们毒打一顿,我半爬 半拖的回公寓的,当时我也想过自杀,但天底下,惟有真正的英雄才会想自杀而真 正自杀,想自杀而不敢动手的是懦夫,如我。 但是感谢鬼子们对我的一顿打,流了一点血和满身污秽的气质在上海的马路上, 剩下的是一个干净的身子和没有沾到烟酒的头脑。等我养好伤,我甩甩袖子就到内 地来了。现在我住在桂林,教两个中学,在七星岩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来此已将近 一个月,暂时我也不提怎么进来的,及路上的情形,反正是一个苦字,一切都很苦, 我几乎是沿途讨饭进来的,但这种讨和在上海讨的滋味有天渊之别,我不必描述, 你也能想像得到的。 那个女人离开我时,我想立刻回乡的,但没有回,是为了万分愧悚。潦倒时想 回乡,但没有回,是为了一点骨气,离上海前,想回乡而没有回去,是为了一个在 开辟一条新路前,有点没有自信,怕修不完,要想等路完工后,给亲人一点可喜的 惊奇。 德贞,我现在进账很少,生活很苦,心情很寂寞,思家的念头与日俱增。你是 否肯原谅我,信任我,而带着孩子们来?再给我一个向你赎罪的机会?倘如我现在 还是流落在上海,我不会要见你,倘如我现在荣华富贵,做了大官,你不见得会要 见我。但是我如今是一个清苦的中学教员,一个孤独的中年人,一个不是求他妻子 怜悯而求他妻子同情的丈夫,你是否肯来与我分尝这份凄苦而简单的生活呢?德贞, 现在我可以求你了,求你原谅我过去的一切,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人到中年没有 家庭妻儿的温暖,比起少年时,没有异性的爱情更惨了几十倍。我教的又是中学, 天天接触的都是和定基、定玉差不多的年轻大孩子,定基是永远的被我失去了,定 玉呢?除非你原谅我,她也不会再以我为父,同时她已解事,即使你能原谅我,我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赢回她的心,她小时候对我较对你亲近,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但 近年来连叫我一声都是勉强的。也许我的种种举动伤害她的心更甚于你,如是你们 来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才好。她已有十八岁了吧?她和国一的感情是否还 是很好?如果德良夫妻答应,你可以带国一出来,给他们在一起读大学,国一虽非 理想青年,但是我看定玉对他很钟情,你又喜欢他,我也就不坚持一切,看定玉的 意思好了。 小梁多大了?他是最被我疏忽的一个孩子,所以我对他的愧疚也最深,给我一 个机会吧,德贞,给我一个机会好好教养出一个不像他父亲的儿子。 我是素来不善于写信的,这封信费了我三日三夜的心血才写成,如果你问我还 有什么资格写信给你,我没有,德贞,我的确没有,我更没有资格要你携儿带女千 里迢迢的来我这里跟我吃苦,你一时不必决定,空下来把这封信多翻几次,也许你 会原谅我的,因为这封信里我说的话,句句是从心里挖出来的,而你生平最恨别人 欺瞒你,你说过只要一个人肯说真话,他再大的罪状都可以被原谅的。 不久前在衡阳碰见董家山的红鼻子董裁缝,据他说乡下现在有歹人,不太平静, 所以他打算回乡把他妻小接出来,这封信及川资就是托他带的,如果你决定来了, 可以要阿歪嫂的男人去把他找来,和他结一个伴一起出来,他路头多,证件一切办 起来容易,而且路上也有个照应,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家里房子可以请阿歪嫂看管, 行李带得愈少愈好,国一如果一起出来,要装扮一下,他们对年轻力壮小伙子的进 出管得最严,国一出来最好,不然你和定玉两个妇女带个小梁,虽有老董,我也难 以放心。 德贞,如果你肯出来,我当然是感激不尽,万一你不肯……万一你不肯,我求 你给我写几个字,我也可以睡得安稳些,况且战乱的日子,万一我突然死了,知道 你已接到这封信,对我原谅了,我也可以死得安心些,德贞,这一点,你总肯的吧? 夫 俊明 手书 阿姆把四张信纸,放到写字台上,站起来就上楼去了。 我拿起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起先只静静地流着泪,后来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爸啊!阿爸,你自己作孽,受这么多苦,还被日本鬼子毒打,被那个女人赶出来, 这都是活报应,应该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哭,替他难过,替他气,替他痛,声音 愈哭愈大,却是一遍遍的把信看着,美云站在我身后,说:“定玉、定玉,不要这 样,把小姨也引伤心了,怎么办?” 我一点都不听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在想像着阿爸在矮鬼的皮靴下呻吟的样子。 在他们的狂笑声里,半爬半拖的回去;啊!你为什么要念恋那个没有心肠、没有廉 耻的女人?你作孽,得了报应,为什么还要说给我们听,难道我们受的罪还没有够 吗?我在心里这样咒骂着,但另一方面,我全身颤抖着,挣扎着,好像正在被鬼子 鞭打着,我哭着挣扎着,整个身体被一种撕裂的痛苦折磨着。打吧!打吧!打在我 身上,不要碰我的父亲,他是禁不起你们这样虐待的——。 “定玉,你静静,你怎么啦?你听,你真的把小姨引哭了……” 我猛然煞住哭声,仰着脸听。是阿姆的声音,不是哭,是一种要把哭泣抑压住 的噎气的声音,因为抑压不住以致咳呛起来,一咳呛,哭泣声也夺出喉咙,变成一 种近似尖叫的悲鸣,像一只在冬寒的夜里临死的鸟叫,哭声凄凄泣泣,把人的神经 一寸一寸的割着。 我甩开美云的手,抢上楼去,阿姆伏在床栏上,脸藏在臂弯里。 “阿姆,你原谅了阿爸吧,他吃了这样多——苦——”我跪下去,把脸贴在她 瘦成细细一根的小腿。 然后我放声大哭,把这几年对阿爸的怨愤,对阿姆的怜悯和爱惜,对定基的忆 念,以及,以及近日来对自己的鄙弃一起哭出来,淹没了阿姆的低泣,淹没了蹑足 上楼来的美云的劝解,淹没了小梁的惊恐的干号,以及阿歪嫂啰啰嗦嗦的埋怨。 阿姆没有下楼来吃饭,阿歪嫂炖了粥,拣了两个小碟子放在铜盘上,叫我端上 去。 “劝你阿姆吃一点,笨小娘,不要再哭哭啼啼的啦,招她伤心,十八岁的人比 八岁还不如!” “知道了。” 阿姆坐在床沿上,没有点灯的房里,眼望着窗外,眼珠迟滞的停在灰黑的暮色 中,在昏暗的黄昏里,我看见她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牵动着,仅仅一个下午,她 竟变得像一个老妇人,衰弱无助,就像一道墙在冬天为了要抵抗风雨勉强支撑着, 风雨一停,春天来了,反而禁不住春风的轻抚,一下子崩溃了。阿爸没有音信时, 她负着气,倔强地、独立地、绝望地生活着,如今,阿爸的信,解了她的防卫,从 她的手里拿走了家庭子女的负担,并且给她的绝望的心里灌入一支希望了,她就突 然松懈下来了。一松懈,过去一年来身心的疲劳在她身体的每一毛孔流露出来,使 她在几小时之间,老了几十年,可怜的,好强的母亲啊! “阿姆!阿歪嫂叫我端上来的。”我走到她面前,把盘子轻轻放在靠窗的方桌 上,把粥和菜端出来,摆在她面前。 她十分落寞的把眼光从窗外暮色里收回来,关上窗,把格子窗里层的木板拉拢, 擦了火柴,点了煤油灯,一小团昏黄的灯光,在她苍白的无血的脸上跳跃着。 筷子在她粗糙的手里转了个身,又无力的滑落在桌上。 “阿姆,你多少吃一点。” 她还是不看我,只落寞地摇摇头,那一声轻轻的叹息,轻得犹如一条小手绢落 在地上,我站得近,还是听见了。 “阿姆……” “你下去吃吧,不要叫美云等你,她是客!” 我拿了茶盘走了,到门边,她说:“学校几时上课?” “下礼拜一……”我转过身来,屏着呼吸,压着颤颤的声音低问,“阿姆!还 要不要去?” 她迟疑了一下,“去还是要去的,说走一时也走不了。” 我这时恨不得冲过去抱着她恸哭一场,可怜而又伟大的母亲呀!但是我不敢这 样做,阿姆不喜欢这种野蛮的表示的。 突然,她的眼睛移到我脸上,“定玉,你不恨……” 我抽泣起来,使劲的摇头,茶盘里的茶碟也随着我左右撞击。 她说,声音里掩藏不了混合着悲痛和喜悦的哭音,“傻小娘,那还有什么好哭 的呢!——一个人一生总有很多错的,知错能改,还是不失为好人,你阿爸人…… 本性还是好的……” 我一面点头,一面哭,一面不忍卒听的跑下楼去,心里塞满了无穷的喜悦和强 烈的新希望。好了,一切都好了,阿爸改过自新,我们要到一个新天地去了,我也 要做一个新人,做一个能使阿姆骄傲的女儿。 美云暂住在我的房里,我从吃完饭到进房睡觉,都喋喋不休地谈着将来的美梦, 谈我们到后方之后,自由自在毫无畏惧的生活,谈我要进的大学,谈我黄金般的青 春。离开这块充满了野兽的腥气的沦陷区之后,一切都会美好的。美云一直没有说 话,她一直是沉默的,听我滔滔不休的独白。我讲得高兴就说:“也许你们将来也 可以出来,到自由区去,住到我们家里去。” 她凝视着我,说:“我在想。” 谁会把你的思想放在心上呢?奇怪!不过她既是客,我不好意思太不客气。 “你在想什么?” “也许国一应该和你们一起去!” 我顿了一下,狂笑起来。天下还有这种人,把别人的男朋友抢了去,又来做人 情送还来,真是伟大之至!她还以为我仍恋国一,天晓得,一到内地,我还怕找不 到有才干,有气魄,有相貌的大学生,十个国一我都不放在眼里,哼!她还把他当 作一个人情还给我,忍不住,我说:“不要这样厚脸皮吧,美云,不要说国一现在 还没有正式的属于你,即使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你也不能把他当一件礼,随便做人 情。” 她睁着那双充满了郁情的大眼睛,看着我。 “何况,我已不稀罕他了。” “定玉,你太兴奋了,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别的不说,我的书也要比你多读几年,你看了阿爸的信,觉得不 好意思,想把国一送还给我是不是?我跟你说吧,我现在发现他根本不像是有出息 的样子,不要了!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做他的妻子,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定玉!定玉!”她声音里有一种绝望的哀求使我闭嘴。“你也不想想看你说 的是什么话?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把国一抢过来,你一直在气我,我很早就想和你 说明一下,我再苦命,再没有人怜惜,也不会从人家手里抢情感的。而且,情份这 样东西,要抢也抢不来的。我承认,我对国一本来是很喜欢的,但是千千万万也没 有料到他也在喜欢我,定玉,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等我说完再恨我也不晚。 有一次他回来,他对我说明了他的心思,同时,因为怕我为了你的关系,不肯,还 对我解释他对你的喜欢不是一个男的对女的喜欢,而是一个主人对他的一只被他惯 坏的了小猫的喜欢……” “嘿!好一个比方,亏他想得出来。”我狂怒的叫起来。 “定玉,你晓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柔声叱我,我勉强又坐下来。“而你 对他也是因为从小在一起的关系,以为是很自然的在爱他,这不是真正的爱,是一 种他说什么‘习惯上的感情的依赖’。其实,你们处处太相同,在一起是没有好处 的,这一点后来大舅也同意了的,我想事情一宣布,你也许会很气,气过后,再想 想,你也许觉得是一种解放的,这一点你刚刚自己说的话已证明了。定玉,的的确 确我没有把国一从你心里抢过来,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对你过意不去。只要你现在平 心静气地说你喜欢他比喜欢你自己的生命还多,我宁愿自己苦死,也愿意你们在一 起的,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你刚刚已经说了,你已经不稀罕他,我想你说的是真 话,现在我也不妨把真话说给你听,我对他的看法和你对他的看法完全不同的,我 喜欢他,和他将来有没有出息无关,因为他是他,我才喜欢他,将来他即使成了流 氓、地痞,我对他也不会变心的。这一点,是我的本性,和我书读得多少,一点没 有关系的。我刚刚说要国一和你们一起去内地,并不是把他做人情送给你,而是从 一个做他表妹的立场说的话,同时还要你站在一个是他表妹的立场上替他打算,你 想想,像祖善那样子,在哪里都无所谓,像国一那样,自己不是意志坚强的人,活 在沦陷区是没有一点好处的,但是如果跟你们去了,进一个好的大学堂,将来虽然 不见得会怎么样,至少可以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且,我也有我的打算,国一到了内 地,我也迟早可以出去,我虽然只读到小学,终年到头在二妈家像一个高级丫头, 也有我自己的思想,也有我的希望,也未尝不想活得快乐一点,自由一点。而且说 来,你一定不会相信,定玉,但我的的确确是想和你接近一点的,和你在一起,我 好像快活年轻一点,你不但不像别人那样捉弄我,还时常给我许多勇气。” 小说中的女主角都是既美貌又贤慧,又聪明的,我每看完一本小说就忍不住想, 难道天下真有这些美丽的女性和美好的灵魂吗?如今在我面前就坐了这么一个使人 爱,因而使人嫉妒,因而使人恨的人物。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存在, 可恨的是自己不是其中之一。她说的话都是真的,而且句句戳入我心肺的话,我无 从驳她,我和国一的爱情的确是一种幻觉,而真正相爱的人,是应该爱那个人的现 在而不是爱那个人的将来会不会有出息。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又不是四五十岁饱经 人事的中年人,却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在她面前我才真正看到自己——我有家 庭父母,她没有,但我的爱比她褊狭,我有一个优裕的环境,她没有,但我比她量 狭,我有良好的教育,她没有,但我的眼光比她浅狭,此外,我的工用心计,我的 刁刻,我的卑鄙,平时都看不出来,惟有和她在一起时,才全盘暴露。因为和她一 对照,才看到了自己的本色。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本色,所以恨她之心简直达到了炸 裂之点!而她却说,愿意和我接近,和我在一起,真使我想扑过去,一手把她扼死, 而一手想把她抱住,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一切外来的对她的祸害,这种矛盾的痛苦一 定使我的脸痉挛变得很厉害,因为她突然把脸靠过来说:“定玉!定玉!你原谅我, 我不该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的,我只是想说明我的心迹而已,想得到你的了解,你对 我老是黑着脸,我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你还在生气,我怎么能在你这里住下去呢!” 我把脸掉开了说,“你只管住在这里好了,我后天就回学校了。” “噢?!小姨……?” “走是要走的,”我说,“总不能说走就走,”我说,这才看她,“国一哥的 事,等我回了学校,你对阿姆说说看,我没有意见。睡吧,不早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