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白色的椅子,白色的门,白色的房间里一张张白色的床,白色的走廊中来回走 动、跑动着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不管多嘈杂的地方,都能寻到一丝宁静, 这里也是一样。医务人员们忙碌却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仿佛早已习惯了医院里充斥 着的生与死的气息。 呼吸声、心跳声、点滴声、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秒针移动声……所有声音汇 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有着千钧之势的重压,沉沉地撂在张震心口,逼得他面色苍 白,直喘粗气。 其实一切都很安静。 警方那边已经将虎皮抓获了,只是张震的心怎样也静不下来,好像所有的感官 都比以往灵敏了千倍万倍,而自己则迷茫地在这快节奏的世界里徘徊,故作镇定的 脸上,那一丝丝忧虑再也掩饰不住,化作一滴滴冷汗,从他的毛孔里渗出,或顺着 脖子淌下,或聚在下巴,滴答溅开在湿透的衣襟上,渗透在布料里。 他的身边,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沁香,如兰如麝。那芊芊玉手,最终还是在他的 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他猛然从混乱和恍惚中觉醒过来,望向那张冷若冰霜的花颜,才想起,这样一 个有着羡煞群芳的容貌的姑娘,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啊。 如姿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淡然,只是那若潭水般的眼波中闪过了一丝涟漪,被眸 中那淡淡的尘烟水汽一遮掩,也显得不经意了。她看了看张震的左臂,伤口已经包 扎了起来。换作是别的女子,如果有人为自己如此奋不顾身,定会感动得眼泪哇啦, 可是如姿…… “谢谢。”是如姿的声音。 张震勉强地笑了一下,道:“谢什么,你冒着入虎穴的危险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还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应该是我谢你吗?” 如姿的眼睛望向了别处:“我谢你是因为你舍身救我。而你并没有什么要谢我 的,虎皮的事我是为了洛希,而我现在陪你,是为了奶奶。你若是有一分一毫地多 想,也是蠢。” 张震苦涩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如姿说的是实话。 “那就当是我替洛希和奶奶谢你了,再说,我一直以来都是蠢的,你又不是不 知。” 说完,他也自觉地把目光转向急救室的方向,不想将刚才那个话题延续下去。 都进去那么久了啊…… “奶奶会没事的。”如姿又开口了。 张震点了点头,双手紧握,深呼吸了一口气。 奶奶一直有心脏病,家里的经费让她不能有任何药物的滋补,一日三餐也缩得 不能再少,更还要为了张震的读书而辛劳,老人的身体也因为这样一直不稳定。若 说这样脆弱的身子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一点事也没有的话,确是有些自欺欺人的。 但张震还是尽量表现得镇定,经过了那么多事,他知道奶奶希望自己能更成熟 一点,他也不喜欢总哭天抢地的懦弱的自己。 此时此刻,他省下了担忧的时间,来为奶奶祈祷,尽管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他认为,真正的祈祷不在乎于身属的是什么,口中念诵的是什么,而在乎于其信念 是否坚定,在这点上,他做到了。 这时候,从学校里闻讯赶来的洛希和还雪也到了,还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洛希 便边跑边焦急地问道:“奶奶怎么样了?” “情况怎么样不知道,还在急救室里面呢。”张震的声音里透着一点死气。 “我妈说自古人天相应,所以吉人自有天相,奶奶一定会没事的。”还雪诚心 地道。 “哎,也难为她老人家了,吃了那么多苦,还受那么大的惊吓。”洛希的眉头 仍是紧促,以他对医学的了解,心里头对张奶奶的病况自然是有数的,但不管怎样, 这个时候还是得往乐观的方面想。 正说着,急救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医师从里面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走到张震面 前,道:“你就是老人家的家属吧?” “对,我是,请问我奶奶的情况怎么样了?”张震慌忙问道。 医师叹了一口气,道:“老人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给她做了心肌酶检查,血 管阻塞得非常厉害,现在只能靠打针吃药来维持,如果不做手术,恐怕熬不过几天 了。” 熬不过几天!? 医师当头泼下的冷水让众人都愣了,还雪道:“那赶紧做手术啊!” 洛希低声道:“奶奶的身体那么虚弱,恐怕……很难承受起那么大的手术啊… …” 医师点了点头,道:“这位小伙子说得不错,老人本来就体弱多病,受了惊吓 心脏病突发以后情况更是恶化得很厉害,在这种状况下动手术,医院也不能保证能 将人救好,反而还有很大的生命危险。” “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张震问。 “三成。”医生决断道。 “啪。” 张震忽然觉得全身一震无力,一屁股瘫倒在长凳上,两眼无神地望向前方,不 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么? “我要说的就那么多了,手术做不做还是得由你们决定。老人似乎不太想做手 术,如果你们决定要做的话,还得给她好好做做工作,她现在处于清醒状态,进去 跟她说说话吧,我们也不知道她下一次会什么时候昏迷过去。”医生说完便匆匆地 离开了,他急促的脚步,是走向另外一个临危的生命。 “奶奶,我们来看您了。”还雪小心地轻声地说道,生怕惊动了奶奶。 “诶,都来啦……”奶奶见四个孩子都站在病床前面,不由笑颜逐开,在张震 和如姿的搀扶下倚着枕头躺坐了起来。 “奶奶,医生说了,您应该立刻做手术。”还雪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便毫不 忌讳地说了出来。 奶奶笑了笑,道:“你看奶奶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经得起那么大手术的折腾吗?” “那也要做的呀,奶奶,您这么多年苦都吃过来了,还差这手术的几个小时吗? 我们都会陪着您的呀,没有什么好怕的。”还雪说。 老人家笑了笑,却不作回答,只喃喃道:“都是好娃啊……” 张震双手握着老人皮包骨头的手,想给她带来一些温暖:“奶奶,你是不是心 疼手术的钱?你不用担心,钱我会想办法的,你只要安心做手术就可以了。” “咳……咳……”老人突然急剧地咳了起来,一阵咳嗽之后,她又和蔼地道, “我想跟张震单独聊聊。” 洛如雪三人“嗯”了一声,自觉地走了出去,留张震婆孙两人在屋内私聊。 “张震啊,你也大了,奶奶有些事情必须要对你说。”奶奶的光华已经散去, 淡定的双眸如一对经历了千百年海水冲刷的卵石,朴实圆满。 “嗯,您说,我听着。”张震道。 “这一切……都是孽啊……”奶奶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家 里已经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我那时候还年轻,不仅要跟着你爷爷下地,还要洗衣做 饭,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我公公婆婆,也就是你太奶奶和太爷爷,他们的身体 一直不行,常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由我一人照顾着,那有什么办法呀?那是我 的公公婆婆,我入了这个家门,自然要担当起伺候他们的责任。夜里,要月亮到了 半空才能躺下,白天又起得比公鸡早。生了你爹以后啊,更是要常常半夜起来被他 吵醒,照顾他吃奶尿尿,再哄他入睡,自己睡觉的时间就更少了。娃娃长得快,你 爹那时候人小,胃口可不小,家里本来就不够吃的,他这一折腾,哪儿还有剩?所 以,每次你爷爷问我家里还剩多少米的时候,我都不敢作声。你爷爷也知道我的难 处,不埋怨我,只是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比其他家的男人,他知道家里困难,所以 烟斗也不抽,老酒也不喝,鞋子都穿破底了也不舍得再买一双,我看了心疼啊……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只能每天抽出一点时间给他多编一些草鞋,他就是不肯穿, 说:‘我的脚茧比鞋底还厚,就算不穿鞋也能下地,你把这些钱拿去市里卖了,还 能换上一两顿吃的。’” 说到这里,奶奶拭了一把眼泪。张震的眼眶也红了,他是第一次听奶奶讲她的 往事,不忍心打断。 “我把这些鞋,连带着家里的零零碎碎都拿到市里去卖,坐了一天摊,一个子 儿也没卖出去。穷人家都自己编草鞋,有钱买鞋子的,都穿布鞋、棉鞋和皮靴,根 本不会来买我的草鞋。我为难啊,你爷爷一个大老爷子,一辈子没去过几次市里, 怎会知道这些?我不舍得要他失望,就去当铺把我娘送我的镯子卖了,换了一些钱, 那镯子是几代的传家之宝,本来现在应该在你手上的。日子就是这样熬过去的,唯 一的盼头就是那几亩薄田里的作物能有个好收成,别又什么旱灾水灾的,一年的伙 食又是没个着落。你爹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坚持要送他去学校。你爹拿不出钱,只 好把屋子租了出去,我们一家五口,睡在一间小屋子,没有床,打个地铺就躺下了, 那时候可真是‘三代同床’。” 张震仔细地听着,对奶奶的敬意又不仅油然而生。 “家里花了那么多心血送你爹去上学,他不好好读书,我这心里恨呀!他从小 就跟你爷爷亲,一放学就去田里找你爷爷,骑在他头上咿咿呀呀地唱,父子俩有说 有笑的。我呢,扮演的自然就是那铁着脸,大声骂他不成器、用扫帚打他屁股的丑 角。好不容易送走了公公婆婆,你爷爷又生了大病,我白天下地,晚上照顾他。原 本以为他身子硬,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谁知道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你爹说书 上写生病了就要去看郎中,吵着闹着让我带你爷爷去看郎中。我哪里是不想?可是 先不说看不看得好,看次郎中,家里就真的空了,我是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可你爹 还那么小,那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能忍心让他饿死?你爹哭着跟我说:‘去年王 大叔就是冻出了重病,没去看郎中才死的,我不要我爸死,我要我爸背我,我要他 唱山歌!’我扇了你爹一个耳光,他就哭了起来,我也跑出门哭了起来,我不想让 他老爷子听见。你爷爷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将你爹带大,好不容易也读到了个高中 毕业,他去城里面闯荡了几年,生活也算是奔小康了,买了间小房子,把我接了过 来。他嘴上不说,心里恨我,恨我没带他爹去看郎中,我知道,可他也算是尽孝道 了。结婚以后,他搬走了,每个月给我寄些生活费。后来,你就出世了,随后的那 些事,你也知道。你爹不准我见你,我只能偷偷地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这一家 上辈子都作了孽,你爹也早死,我心里难受啊……那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我曾经在 他身上抱过多少希望……他就这样去了不辞而别……你怎么办啊……你也跟你爹一 样,不爱读书,可奶奶还是宠着你,奶奶心疼你,奶奶……奶奶怕你跟你爹一样恨 我……”泪水顺着深陷的皱纹流了下来,把白净的床单染成了一种浑浊的颜色。 “奶奶,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你再怎么打我、骂我,我也不会恨你。他们 都走了,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你不能再离开我了,奶奶……”张震再 也忍不住了,泪水像绝了堤一般涌了出来。 “孩子,你还不懂吗?奶奶已经看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人的出生,人的 死去……奶奶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去为这个家做贡献,奶奶累了……奶奶害怕照镜子, 一晃眼我又可以看到我当年的样子,而我也已经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每一次躺 下,我就会想,第二天我还能起来吗?每次我出门,我就会担心我还能回来吗?奶 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但是没了奶奶,你也要好好过,你知道吗?你是奶奶生命 的延续,奶奶已经下不了病床了,就算做了手术,也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奶奶 这辈子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累与罪,我不想再成为你的累赘,让奶奶解脱,好吗?” “奶奶,你在说什么啊……你活着,就是为我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啊……你要 一直活着的啊……我会拿第一给你看啊,今年我就拿第一给你看好不好?是真的第 一,不是骗你的,我一定可以的,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了,我好好读书,我一定 好好读书,我会考个全国最好的大学,我会比还雪他们还要厉害,这些你都要看见 的啊……”张震泪流满面。 “好了好了,不哭了,都那么大的男人了,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奶奶摸 了摸张震的头,道。 张震立即止住了哭声,尽管泪水还在不断地下。这个时候,应该是他照顾奶奶 的,而不是奶奶照顾他。 “你喜欢如姿吧?”奶奶笑了笑,“她是个好姑娘啊,可惜她比你聪明,太聪 明了,聪明过了头。你出去叫她进来,奶奶要跟她单独聊聊天。” 张震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突然提到了如姿,一边努力止住抽泣,一边说:“那您 是答应做手术了么?” “你再不去叫如姿过来,我就不做手术了。”奶奶努起嘴巴,像小孩子一般撒 娇道,这辈子,她一共才撒了几次娇啊! “好好好,我去,我去!”张震听话地将如姿叫了进去。 如姿静静地坐到了奶奶的身边,关心道:“奶奶,吃点水果吧。” 奶奶笑了笑:“吃不动了。” “没关系,吃点水果好的。”如姿还是削了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将果肉剁碎成 泥,又用勺子喂给了奶奶。 奶奶返璞归真地笑了:“孩子,我给你的珠子还在吗?” “在,一直带在身上。”如姿连忙将老人送她的珠子拿了出来,递给她。 老人接过珠子,望了一眼上面那个安子,深情地抚摸了一下,又放回如姿的手 里,道:“张震的老家是永安村,名字嘛,讨个吉利,永安永安,永远平安。从前 我总希望张震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现在觉得,其实他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下半辈 子就好了……” “张震他会出人头地的。”如姿给了奶奶一个坚定的眼神。 奶奶觉得,那是她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你出去吧。” “嗯。”如姿刚刚起身。心电监护仪便响起了连续不断的警报声,当她回头时, 奶奶仍然安然慈祥地望着她,只是输液管已被老人家拔掉!水果刀落在地上,老人 的腕上多了一条骇人的血线,鲜血沿着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抢救! 医生护士匆忙赶来,漫长的等待,张震等来了一句话。 “我们已经尽力了。” “呜呜呜……”还雪大哭了起来,“不会的!奶奶那么好的人,不会死的!” “不许哭!”张震突然吼了一声,“让奶奶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去。” 还雪用袖子捂住嘴巴,努力不发出声音,可身体还是颤抖着。 她不是情绪化,她只是善良。 洛希抱紧了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进去,给奶奶告个别。” 四个人站在奶奶的遗体前面,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话想对奶奶说,可所有人都 沉默着。洛希握着奶奶冰冷的双手,脸色渐渐苍白下来,汗珠冒了出来,他似乎在 很努力,很努力地尝试着什么。 “滴。” 在一瞬间,奶奶恢复了生命的迹象,只是短短一瞬,短到令人注意不到的一瞬, 一切又回归了沉默。而就是那一瞬间,让奶奶的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护士将奶奶的遗体推向太平间的时候,大家还站在那里。可是洛希突然昏了过 去。 “洛希!”还雪大叫。 医院,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