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卸下头颅轻松轻松 一束金灿灿的阳光直劈下来,劈得刑天脑门轰然一响,眼前溅起五彩缤纷的星 星,飘啊飘,飘得他头昏脑涨,眼冒滚滚红烟,脚下的大地似松软的乌云,踩在上 面虚虚晃晃充满了黑色的危险。他挣扎着睁了几次眼睛,眼皮像被千斤石锁紧锁似 的,睁一次就要饱受一次针刺般的磨难。一生追求光明憎恨黑暗的他,做梦都没想 到从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来到普照万物的阳光下面,竟得了可怕可笑的“惧光症”。 唉,看来习惯光明和习惯黑暗同样让人痛苦。 刑天摇摇头,想将眼前飘浮乱飞的一切赶开,但事与愿违,只弄得锁在手脚上 的铁链银铃一样脆生生地乱响。 眼前的星光渐渐淡去,眼里映照出了蓝天白云。 天蓝幽幽的,仿佛雪域高原美女的眼神,云朵洁白得似阳春三月盛开的梨花, 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拥抱天空的强烈愿望。高悬的太阳,像一面闪闪发光的宝镜, 将珍藏的金光慷慨地倾洒下来。披着一身阳光的他,感到暖烘烘的阳光似神灵伸来 的舌头,将自己当珍珠含在了嘴里。 “我有何德,天地如此厚爱我,竟然让我披着温暖的阳光上路! ”他自言自语 地说。几颗灿烂的太阳从眼前一晃,他才注意到四周布满了手提锋利兵器的狱卒, 每柄雪亮的大刀上映照着金光闪闪的太阳。他看着满脸杀气的狱卒们,坦然笑道: “看来,送我上路的不光天空中的一颗红太阳! ” 押解到囚车上的刑天傲然屹立,气度非凡。那黑沉沉的囚栏好像是穿在他身上 的铠甲,为他增添了几分非凡的威仪;漆黑的瞳仁,喷出闪电般的光芒,君临一切, 好像等待他的是能激起英雄豪情的战场,绝非命归黄泉的刑场;火焰般的美髯,燃 烧着一团誓将黑暗烧成灰烬的精神;铁黑的脸色,泛着泰山崩于脚下也不吃惊的坚 毅神情。 囚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三更半夜里老鼠刺耳的尖叫。 经过武举武天赐家的门口时停了下来,天赐为刑天准备了一桌送行的酒席。他 亲自把盏倒满一海碗酒,恭敬地举过头顶,泪眼汪汪地说:“师傅,上路前,您就 喝……喝了这碗酒吧。师傅,我……我……” 刑天怜惜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淡然一笑,说:“我刑天云游天下数十年,指点 过大江南北的弟子不计其数,最愚者是你,最忠者也是你,师傅一生能教出一个你 这样的徒弟足矣! 至于你费心准备的酒席,就不享用了,我要清清醒醒地上路! — —‘梅仙’、钟灵,你们也来了。”听了师傅的话,笨嘴笨舌的他急得不知说什么 好,恨不得将不争气的舌头咬下来,吐在地上狠狠踩几脚。站在他旁边的钟灵脸色 苍白,双眼蓄满了伤感的泪水。 钟灵的旁边站着一位相貌奇特的老头儿:身躯微驼,瘦得一阵风能吹倒;头发 灰白,近似风霜的手臂勾画出的遒劲野草;脑门突起,仿佛里,面藏着只小小的拳 头;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深陷其中,闪烁着黑色的光芒,光芒中蕴涵着阴冷、凄惨、 热情、智慧、力量。他手提茶壶,声音沙哑——沙哑得似沙子说话:“举人的酒可 以不饮,难道连我沏的茶也不饮一杯? ”刑天看着“梅仙”兼“茶仙”的汪士慎, 不由肃然起敬道:“世人都说得仙酒易得您的茶水难得,没想到上路前还能饮上您 亲自沏的茶水,真是三生有幸啊! ” 钟灵忙接过汪士慎手中的茶壶,倒了一杯,献上去。饮下茶水,刑天感到浑身 清苦,从头顶苦到了脚心,每个毛孔都充盈着似浓似淡的苦味,自己仿佛也成了一 瓣被天地雨露浸润过的茶叶。渐渐地,苦味雾一样散尽,五脏六腑像被月光清洗过 一般,通体透亮成一片雪花、一朵白云、一滴甘露、一颗星星…… “师傅,汪……汪老前辈还……还给您画了幅《雪中梅》。”天赐悲伤中有点 激动地说。“汪老前辈,您被恶人挖去了双目,怎能……” “恶人能挖走我双眼的光明,却夺不走我心头的一盏神灯,真正的艺术家眼睛 可以瞎,但心灵的眼睛是永远不会瞎的。”汪士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幅画,小心翼 翼地打开,郑重其事地举到刑天面前。一株根扎险峰的梅树横空而出,似插在山腰 的翅膀,要带动山峰飞翔;繁乱纷杂的枝条似秋风的骨头,遒劲飘逸;朵朵梅花似 充满豪情的诗神喷出的诗歌火焰,给凄凉的灵魂以春天般的温暖;漫天飞雪,似滋 润梅花精神的纯白养料;气象宏大,境界脱俗,形神兼备,能将人带入化境,不愧 出自“梅仙”的妙手! 更让刑天吃惊不已的是梅枝上悬挂着一颗栩栩如生的人头, 仿佛是自己观镜时映照上去的。他寻思良久,不觉流下两滴清泪,感叹道:“知我 者,‘梅仙’也! 真没想到前辈的画神妙胜于未瞽,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 天赐,切记,一定替我保存好此画! ” 天赐连忙点点头。 囚车起程,又发出刺耳的鸣叫,停止鸣叫的时候,已到了城外杀气腾腾的刑场。 一群浓墨般的乌鸦在天空乱飞,仿佛有意要涂抹下什么抑或要搅乱什么,“嘎嘎” 的叫声尖锐而短促,如同割掉舌头的冤魂的悲鸣。几棵白杨笔直地耸立着,树叶绿 中透黄,秋风一吹,不时凋落几枚枯叶。 最惹人注目的是树干上大小不一的黑色洞眼,很像只只探视尘世的黑眼睛,让 人感到树的深处居住着不愿走出来的幽灵。刑场四周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乱哄 哄的“嗡嗡”声。不少人为了观看得更清楚,猴子一样挂在几棵奇形怪状的柳树上, 露出一览众山小的得意神色。 方头大脸鹰钩鼻的县令孙世荣坐在监斩台上,威严得如同一尊山神,看到即将 走向生命尽头的刑天傲骨不倒的神态心里便掀起滚滚怒涛,恨不得将他打进十八层 地狱再在上面压一座泰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哼! 生命转眼就要灰飞烟灭还傻劲 不减,十足的暴虐之徒! 与江山社稷比起来,你不过是一块陋石、一棵野草、一滴 水珠而已,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过会点武功读了点书罢了,竟敢向圣上转呈什么 “治世良言”。你提出的所谓“君民平等”、“民权至上”,要置君于何地? 简直 禽兽不如,居心叵测! 天永远是天地永远是地,天永远高高在上地永远低低在下, 君主永远是君主臣民永远是臣民,这你知道吗? 身为贱民,不好好当老百姓还想干 预庙堂之事,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孙世荣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得露出几分讥笑。 囚车打开,只听脚镣“哗啦”一响,刑天挺胸抬头,铁塔一般矗立在地面,天 神一样静视着一切——他脸色肃穆,不悲不喜,不忧不惧,好像一位脱离尘世的旁 观者,来这里平静地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演出。潮水般涌动的观众,手提利器的兵 卒,满脸横肉的刽子手,监斩台上装腔作势的官员,在他眼里仿佛统统都属技艺拙 劣的演员,等铜锣一响,只需冷眼观看滑稽可笑的表演罢了。 如若视观众为涌动的大海,他就是提升大海的壮丽日出;如若视观众为只只萤 火虫,他就是光芒四射背负黑夜的明月;如若视观众为蚂蚁群,他就是顶天立地的 巍巍昆仑。孙世荣看着毫无惧色气冲霄汉的刑天,皱了皱鹰钩鼻,嘲笑道:“不愧 为满脑子怪异思想的‘英雄’,眼看脑袋要告别有血有肉的躯体了,还没有一点痛 惜之情! ” 刑天眼里这尊所谓的“山神”仿佛是一团虚雾,不值得对视,于是他仰望着天 空自嘲地说:“头颅只有一颗,不是不顾惜,只是感到太沉,实在扛不起了,想卸 下来轻松轻松。” 简直是头脑发热的疯子,脑袋就要搬家了还说什么“想卸下来轻松轻松”。自 古至今,有这样拿珍贵的生命开玩笑的吗? 你是谁? 你以为自己是“九头鸟”,砍 了一颗头还有几颗头! 刑天的疯言疯语闪电一般传遍人山人海,讥笑者有之,困惑 者有之,悲叹者有之,敬佩者有之…… 孙世荣本想说几句暗示性的话来压压刑天不可一世的傲气,没料到反而引出了 “想卸下头颅轻松轻松”如此“经典”的狂言乱语,真让人大为扫兴! 他深深吸了 一口冷气,摸了摸微翘的胡须,故作优雅地说:“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 济天下’。本该有一番功名的你,却被怪异的思想害得进退维谷,我深深为你痛惜 啊! 千里马本该驰骋疆场,没料到却走向了屠宰场;雄鹰本该邀游天宇,没想到却 囚死于鸟笼,真可称得上大悲大哀啊! ”他大发一阵感慨之后,混浊的双目直盯着 对方,看他的神色有何变化——只要他流露出一丝沮丧,自己便心满意足了,总不 能让与朝廷作对的囚犯毫无怯色、气宇轩昂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杀场就是杀场,对 一切子民都应有不可抗拒的强烈震慑,让恐惧的更加恐惧、狼狈的更加狼狈、觳觫 的更加觳觫。 县令合情合理的一番导语在刑天眼里不过是一出滑稽的闹剧,逗得他笑声朗朗 :“一只猛虎掉进陷阱,谋皮设陷者对临死的虎说:‘大路朝天,你为何单走这一 步? 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本领多么敬重啊! ’大人,别玩你的心计了,痛痛快快地送 我上路吧! ” 他的一番话仿佛一把冰刀深深刺进孙世荣的心头,刺得他凉中生疼、疼中生凉, 七窍生烟。 为官多年,监斩死囚不计其数,还没碰到一个刀下鬼如此恶毒地侮辱过自己。 不过再张狂再视死如归,赴向黄泉的是你刑天而不是我孙世荣。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挤出一丝冷笑,这笑仿佛 来自地狱,透露出一股阴森、恐怖、凶残…… “赐酒! ”孙世荣冷漠的一声“赐酒”说明死囚的阳寿片刻即到——为了表示 自己的“仁慈”,临刑前,他总要给死囚犯赐酒一坛。 “谢大人,酒就不喝了,我要清清醒醒地上路! ” 天空一声悲愤的长鸣,大风起兮,尘土飞扬,一团浓烟似的乌云罩住了太阳, 数只乌鸦仿佛怒不可遏的笔头于虚空胡乱点染…… 一刀砍下,刑天的后颈飞起一道鲜艳的“红绸”…… 脱离躯体的头颅大鹏一样在天空盘旋,烈火般的美髯、飘飞的长发仿佛是它的 红翅和黑翅,带动它快乐而痛苦地飞翔。飞翔的头颅想起一场反复出现的梦境:茫 茫雪原,他踽踽独行…… 天空布满海雾似的云朵,云朵后面时隐时现着不太精神、有点暧昧的星星,眨 巴着饿鬼的眼睛。冰雪覆盖的原野,仿佛大地死去的僵尸。没有一点热气。四处飘 荡的风好像千年不散的冤魂,发出哀怨的、带腥味的呜咽。天地交接处浮动着黄亮 的地平线,如鲜鸡蛋打烂时流出的蛋黄。 他孤独地走着,奔突的灵魂时时抽打他,将他当成一匹战马,不让他片刻休息。 有时,他太孤独、太苦闷、太疲乏了,就对驾驭自己的“君王” 发出怨言:你为何要选择我,将我当奴隶驱使啊! 你是我射出的箭,这由不得 你,灵魂说。 他不停地走啊走,行走成了他的呼吸,成了他生命跳动的脉搏,他因行走而存 在,因存在而行走。他行走,旷野跟着行走,跟随的还有天空还有群星……渐渐地, 他感觉到自己被无垠的旷野、寥廓的天空、无穷的星星推着前行。 天地交接处,他抓住亮丽的地平线,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跳,攀上了天空。乌云 之上的天空一片碧蓝。一朵五彩祥云心甘情愿地做了马。载着他向无穷的高空飞去。 俯视苍茫大地,一片混沌未开的黑暗,黑暗深处传来众生痛苦的呻吟。飞得愈高, 痛苦的呻吟听得愈清:苦行的苍生,奔跑的马群,大海中的游鱼,飞翔的鸟儿。黑 瘦的蚁虫,萋萋野草……天地间的一切都充满着难言的痛苦,连同那粒粒沙子也是 石头流出的滴滴泪珠啊! 他越飞越高,高过了众星,高过了万丈光芒的太阳。他反 手从脊梁抽剑似的抽出一节如玉的骨头,骨头中了魔法那样飞速地长长长……长成 了一根长长的坚硬无比的“玉棍”。他将“玉棍”的一头深深插进泰山的下面,然 后,以辉煌的太阳为支点,摘下一轮明月一颗颗星星一一挂在“玉棍”的另一端, 沉重的大地一动不动。最后,他取下自己沉甸甸的头颅,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瞬间,大地凸起,乾坤扭转……谁言书生握笔手,只配纸上吐云烟? 他热血沸 腾,心脏激动得像风中的树叶般颤动…… ——这是刑天头脑中反复出现的扭转乾坤的梦境,没想到梦见的正是自己不可 逃脱不可抗拒的命运。脱离躯体飞翔的头颅想起如此的大梦感到既快活又悲壮! 飞 翔的头颅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尽情飞翔——红红的美髯似燃烧的火焰,漆黑的长发 似滚滚狼烟——飞得天旋地转,乌云纷乱,尘土漫天,太阳变黑,惊得数只麻雀翅 膀忘掉扇动,坠地而亡。飞翔的头颅洒下纷纷血雨,仿佛凄艳的红梅,落于尘土如 同火焰落入水中,烫得尘土发出火红的惊叫。不少看客脸成灰土,惊得吐出长舌, 数月后才恢复到口里。还有几个人惊得下巴脱臼,浑身冰凉,被人抬回家洗了几次 热水澡才有了活气。一少一老两个光头和尚,只听头脑“嗡”的一声,头皮下面沉 睡了多年的发根雨后春笋似的蹿起,生出三尺长发;一老一少爷孙俩,头皮一冰, 头发飞离,成了两个头脑闪光的和尚…… 头颅流尽最后一滴鲜血,飞翔的速度便渐渐慢下来,最后坠落于刑天的怀抱。 他抚摸着头颅如同慈祥的母亲抚摸着心爱的宝宝——一双铜铃大眼还睁着,他用手 指轻轻将它阖上……然后,他缓缓蹲下身子,用血手挖了个深坑,将头颅慎重地放 进去,一把土一把土地小心翼翼地掩埋着,好像稍一疏忽就会弄疼它,这一切仿佛 一位善良的老农在精心掩埋唯一的一粒种子、一粒希望。 用自己的双手掩埋好自己的头颅,他威武地站了起来。掉头前,他是一位镇定 自若的英雄;掉头后,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杰。他厚壮的身体似钢铁铸成,经得 起雷打电击;颈上的刀口,似黄昏时分的血阳,又似左肩与右肩剧烈撞击时撞击出 的不可愈合的伤口。面对血气冲天的他,相信豺狼虎豹会退避三舍,魔鬼会绕道而 行,汹涌的大江经过时必将改道。 “啊! ”他颈上的伤口喷出一道红色感叹,将满天乌云染成飘飞的彩霞。他以 伤口为嘴巴,长啸道:想卸下泰山般的头颅轻松轻松。 却感受到了苍天压下来的分量。 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苍天啊,你就是我的头颅。 血还没有流够,我要扛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