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谁牵着他的灵魂走啊 除过爱就是爱 天空的高处——人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仿佛长着一棵硕大无朋的柳树,被谁的 神手使劲摇了一下,有落不完的飞絮。因为它飘自我们仰望的天空。我们便给它起 了一个晶莹的名字:雪花。 曲溪脚下,钟灵孑然独行。一个人多么经不起大自然的衬托啊,远远望去,像 一只雪地上慢慢移动的小小爬虫。 几只喜鹊“喳喳”鸣叫着飞过,好像前面有什么喜讯等着它们,叫声里满含喜 悦,滑过的翅膀将空气劐得“呜”的一声——如竹棍从头顶闪电般飞过的响声。他 望着远逝的喜鹊,深情地说:“喜鹊,喜鹊,见了胡妹捎句话,就说我找她。” 枫树林出现了。枫树早已熄灭了红红的火焰,代替它的是梨花一样洁白的雪花。 枫树仿佛在沉思:谁取走了我的火焰,我曾经燃烧的青春哪儿去了? 清凌凌的溪水, 静静地流着,少了夏日的活泼、喧哗,多了几分恬然、宁静。他对着溪水温情脉脉 地说:“水妹妹,见了胡妹捎句话,就说我想她。” 一股强劲有力的寒风裹着雪花迎面袭来,刮得他睁不开眼睛,喘不出气。寒风 的手仿佛盗走了他浑身所有的热量,冷得他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架。风走了,他回首 道:“风哥哥,你欺侮我可以,碰到胡妹时温柔点儿。” 走着走着,脚下一滑,他跌了个措手不及,额头着地,碰到了一块石头上,脑 门前一黑,只见金光闪闪。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金光才渐渐消失,之后,他敲着 石头说:“你碰疼我可以,胡妹摔倒了,求求你,千万变软点儿! ” 独木桥出现了,上面积着一层厚雪,他尽管走得小心翼翼,还是滑倒了,“扑 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成了落汤鸡。满脑装着心上人的他傻乎乎地说:“独木桥, 你摔倒我可以,胡妹经过时变宽点儿。寒水寒水,你将我冻成冰棍也可以,胡妹不 慎落水时你要变暖点儿。” 他艰难地爬上溪岸,呈现在眼前的是冰雪覆盖的荒凉景象。 “胡妹,胡妹,你在哪儿? ”他满含深情地大喊了几声。寂静的雪野没有一丝 回音。 雪花越飘越大,已成了鹅毛大雪。寒风似乎也经受不住寒冷,来回不停地奔跑。 寻找着取暖的热量。这时,他才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水淋淋的衣服开始结冰了, 稍一动,会发出薄冰刺耳的断裂声。 这曾是她居住过的地方,她总有来的时候,我要在这里将她等千年! 他心里执 著地想。 “胡妹,胡妹……”他喃喃地叫着。他那含情的叫声石头听了都会感动得掉下 泪水,可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 我要在这儿,等她千年。风来,就在风中等;雨来,就在雨中等;雪来,就在 雪中等;等成白骨,也要将她等回来! 他坚守着这样的信念,任大雪飘落头顶。 风越来越大,不时抱成一团。打着尖锐的口哨,将地上的雪疯狂地旋向高空, 又无情地抛向大地。谁在高空点燃了无数礼花,白色的光芒紧密地喷落下来,落成 大地上片片寒光凛凛的鹅毛大雪。此时的雪,已经是天庭的圣旨,说你白你不得不 白,说谁姓雪谁就得姓雪:树,站着姓了雪;路,躺着姓了雪。只有不知从哪儿飞 来的乌鸦,在大雪纷纷中奋力飞翔着,仿佛不合时宜的黑色火焰,发出生铁般的鸣 叫,好像在喊:我是乌鸦,我永远姓黑! 乌鸦,飞腾着——不,是团团黑色的火焰 飞腾着。乌鸦们将自己飞成黑色火焰的时候,那威力无比的大雪一天庭的圣旨,酷 似灰烬…… 天渐渐趋向黄昏,光线已趋向暗淡,白茫茫的荒野里,有一截壮实的黑炭在走 动,他就是天地间特立独行的刑天英雄。孑然行走的他,在冰天雪地中,像一团专 与冰雪世界捣乱的黑色火焰——所有的冰雪征服不了的黑色火焰,如果粉饰太平的 冰雪想包住什么秘密的话,他则是透露真实的黑色洞孔。自借头还魂后,他感到自 己的灵魂——尽管内心燃烧着一团火——越来越冷,必须不停地行走,正像在三九 寒天衣服单薄的人,只有靠行走才能产生让生命延续下去的热量。他一日不行走, 就感到血液冰凉,心灵结冰。 唯一驱寒的办法除了行走就是行走! 有时,躯体躺下休息了,灵魂还得接着继 续行走。 前面是什么? 一尊雪雕,不对呀,还有微弱的呼叫声。刑天走到跟前,大吃一 惊,怎么是钟灵? 一看那情景,他已明白了几分。这个差点儿冻成僵尸的人,口里 还有气无力地喊着“胡妹……胡妹……” 他拍掉钟灵身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摇了半天,他嘴里除了喃喃叫着“胡妹”外, 灵魂出窍了一样,没有任何知觉。他弯下腰,背起他就往前面飞跑,飞快的脚步不 时向后扬起雪团。飞跑了好一阵,前面出现了一盏豆大的灯火,仿佛独自开放在黑 夜中的一朵小小的红梅。原来这里是一座茅草房,灯火从窗户里透出——四周一片 冷寂的黑夜里,窗户中透出的一束光,如同伸向孤独者的温暖的手臂,让人备感亲 切。危机中,他顾不上客气,直冲了进去。茅草屋里,胡浪仙和两位孙女正围着火 塘烤火,一只梅花鹿卧在一旁,文静得像一位姑娘。 “啊,钟公子——”小英子、胡浪仙见刑天背上僵尸一样的钟灵,大惊失色, 脸色苍白成了白纸。刑天将钟灵放在了土炕上。双眼罩着黑布的胡妹什么也看不到, 一听心上人大事不好,心里只往坏处想,一着急,火气攻心,惨叫一声,晕厥过去, 脸色黄成冷霜杀过的秋菊。一边是失去知觉的钟灵,一边为晕厥过去的胡妹,一下 子乱套了,一会儿摇摇这个,一会儿叫叫那个,不知如何是好。梅花鹿担心地望着 他们,幽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片恐慌。 刑天让他们别慌,钟公子不要紧,赶快掐姑娘的人中穴。这个人,天生就有英 雄气派,面临天塌地陷,也丝毫不慌乱,冷静得像块铁石。 小英子焦急不安地掐着胡妹的人中穴,手指头不争气地胡乱颤抖,不时错过穴 位。过了一会儿,胡妹撕心裂肺地“啊”了一声,苏醒过来,不发一言,只是嘤嘤 哭泣,仿佛失去母亲的无依无靠的幼鸟。 “姑娘,不要着急,钟灵只是冻得暂时失去了知觉,等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刑天宽慰道。他说话的声音厚重得像黄土地,给人一种靠得住的神秘力量。天地间, 有一种人,说话的声音好像从肺腑里发出,带有灵魂的气息,从声音里就能听出他 天生就是一位心灵高洁的人,血管里燃烧着火焰的人,骨子里充满浩然正气的人— —刑天正是这种人。 他俯下身子,贴着钟灵的胸部听了一阵心音,然后,从胸襟里抽出一把雪亮的 刀子,朝自己的胳膊扎去。胡浪仙飞快地抓住了他持刀的手,不安地问道:“这是 一” “钟公子的血已冷,需要热血暖暖,才能慢慢苏醒过来。” “别这样,干脆用我的血! ”胡浪仙伸出胳膊恳求道。 刑天摇摇头,说:“老前辈不要见外,您这把年纪,血已没多少热量了,暖不 活他快结冰的血液,还是用我的。” 胡妹哭道:“用我的血,只要能救活钟公子,把我的血放干也行。” “用我的,姐姐正在养病。”小英子一面说一面走上前想夺走刑天手里的刀子。 “慢,”他扫了两位姑娘一眼,打趣地说,“还是用我的血,免得生后顾之忧 :你们也不想想,他醒后知道姑娘为他流了血,还不心疼死? ”他毫不犹豫地扎破 自己的胳臂,鲜血直流。 鲜红的血,滋养生命的血,滴滴液体的太阳,一滴滴滴进了脸色苍白、嘴唇乌 青的钟灵口中。 血液温暖着血液,血液唤醒着血液,终于,他嘴皮一动,有气无力地挤出了 “胡妹”两个字,慢慢睁开了眼睛。胡妹听到心上人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叫的是自己, 脸颊羞成了幸福的桃花。她的手则紧紧抓着他的手,唯恐他脆弱的生命化为春风从 指缝里溜走。小英子情不自禁地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分享着无法言说的甜蜜。 “从气度来看,想必您就是侠义天下的刑天英雄。”胡浪仙从对方回应的神情 上判断出肯定是刑天时,接着又说,“‘梅仙’常提到您,对您颇赏识,说您是这 个时代难得的大英雄。” “什么大英雄,不过徒有一腔热血而已! ”他热情的目光探视了胡浪仙片刻, “您老肯定就是闲云孤鹤的胡老前辈,‘梅仙’不光夸赞您的棋艺,还说您是位不 染一尘的世外高人。” “这就是‘梅仙’常提到的刑伯伯。这是我的两个孙女,大的叫胡妹,小的叫 小英子。”胡浪仙说。 “刑伯伯好! ”两位可爱的姑娘行礼道。 “胡老前辈,你好福气,两个姑娘都出落得像花儿一样。胡妹姑娘的眼睛——” “还不是丧尽天良的冷金刚射的! 哼,难道老天瞎了眼,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混 世魔王横行霸道? ”提起冷金刚,爱憎分明的小英子心中燃起一团怒火,两腮也被 不可遏制的火气烧得一片火红。 刑天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冷峻的额头散发出比雪山上的冰块还寒冷的光泽; 火焰般的长髯微微颤动着,泄露出他内心已掀起了阵阵狂风巨浪;一排冰雪似的牙 齿紧紧咬着,想锁住内心的秘密似的。他岩石般沉默了一阵,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 自嘲的微笑,微笑中还掺杂着一种难言的自我宽慰,那一种复杂的微笑闪电般一闪 而过。 他让胡妹放心,他会想法为她换上一双眼睛,让光明重新降临到她的身旁。 天空仿佛湛蓝的玉石,上面嵌着一枚朱丹似的太阳。雪花覆盖的原野洁白得如 同美玉。两块美玉之间走动着一对幸福的人,一个钟灵,一个胡妹。胡妹的一只手 抱着心爱的白鸽,身后跟随着温驯的梅花鹿。多情的钟灵牵着胡妹的手。 胡妹飘飞的长发牵着太阳走。 “傻子,找我的时候怎么不穿上我送给你的那件月光袍,穿上它,冬暖夏凉, 也不会发生冻僵你的事儿,要不是刑伯伯,你就惨了。”胡妹怪怨着钟灵。 “我舍不得穿,将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呢。”钟灵笑容可掬地说,“如 果不是刑英雄,你还比我惨呢! 我嘛,不过被活活冻死,至于你就更糟了,会被思 念我的泪珠儿漫漫淹坏啊! ” “哼,谁像你那么多情,一个公子倒生着女儿心。” “尊贵的小仙女,难道你喜欢铁石心肠? 那好,我就求刑英雄将的我心换成一 颗石头。不过,话又说回来,纵使换上石头心,见了你这个美人儿,又会变成一汪 爱慕你的春水,还得映照你的美丽! ” “那就给你换上一把刀子。” “换上刀子也不行,见了美丽的你,它会照样软成一汪春水。” “那就取走你的心,没有心了,看你怎么想? ” “取走心也不行,只要见了你,空荡荡的胸部又会生出一颗心来,这颗心啊又 会为你火焰般跳动不已。” “假如这一生你我从未见面呢? ” “谁会这样残忍地安排呢? ” “比如说生活,比如说命运。” “胡妹,你说错了,生活不会这样安排的,命运之神更不会! ” “假如这样安排了呢? ” “如果这样安排了,我就不再相信生活,也不再相信命运,生活就成了魔鬼, 命运就成魔鬼的弟弟。什么叫最大的不幸? 最大的不幸就是今生碰不到你,碰不到 你,眼睛的光明就成了多余,心的跳动也就失去了意义,春天的花再艳丽如同没有 开……胡妹,我常常想,假如与你无缘,哦,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存放在哪里。啊, 月亮再纯洁,花朵再美丽,河水再温柔,也不能存放我的灵魂……胡妹,别人的美 只能映照在我的眼睛里,会被风轻轻吹去,你的美却映照在了我的骨头里,成了我 骨头上的一朵花,想拔也拔不出啊……胡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神灵都嫉妒我,为 时间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胡妹,离开你的日子里,我感到你这朵开在我骨头上的 花像一朵艳丽的伤口,我的骨头都疼啊。胡妹,和你在一起,人生的一切痛苦、不 幸都离我而去,幸福变得触手可及。啊。抓住你的手,就抓住了幸福女神,感到全 人类的幸福都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哦,我多么自私啊,我的手攥着全人类的幸福 紧紧不放。我的双腿,我的眼睛,我的头颅统统都深陷于地狱。只要剩下一只手攥 着你,我也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有时,我还面对苍天祈祷:我怎么这么幸福。再给 我降来一些不幸吧! 一个人不能拥有太多的幸福,正像不能拥有过多的痛苦一样, 过多的幸福、过多的痛苦都会让人产生不真实感,仿佛生活在梦里,一切都是虚幻 不曾存在。 像此时此刻,美丽的你,蔚蓝色的天空,朱丹似的红日,洁白的雪地,感到是 自己梦见的,连同我,也感到是自己白日做梦梦见的……胡妹,见了你,我全身的 每个毛孔仿佛成了嘴巴,都产生想跟你说话的强烈欲望;滴滴鲜血,都藏着一腔火 热的语言想向你倾吐;沉默了多年的骨头,都想对你吐露月光的温柔……” 听着他从心里流出的带电的时而结结巴巴、时而滔滔不绝的情语,她羞赧的同 时内心淌过一条流蜜的河。尤其让她惊讶的是自己的一双耳朵。对于情语的倾听多 么贪婪啊,如同大海贪婪河流小鸟贪婪天空。恋爱中的姑娘是用耳朵去爱的,要打 开姑娘的心扉,首先要打动她的耳朵。 她的耳朵爱上了你,你才有可能进入她芳香的心扉。 被钟灵牵着漫步的她,很想跟着他永远走下去,愿前面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愿他温柔而火辣辣的情语如无穷的江河一样永远流下去。他的骨头肯定是竹子做的, 人不但竹子一样清秀,浑身还充盈着一股竹子的清雅、灵气。她喜欢嗅他身上的味 道,淡淡的、柔柔的、细细的,这一种来自生命体的气息袭人肺腑,和煦的春风那 样能化开心上的冰疙瘩。他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吸引着她体内的一种朦胧的 东西想脱离自己的躯体靠过去,并永久地靠在他身上。可她隐隐觉得,他瘦竹似的 身躯只能承载她的爱,可对于她的命运能不能承载自己还颇为疑虑。 “胡妹,我们在天堂里散步,脚步下的雪都是甜的,你嗅到它的甜味了吗? ” “嗅到了。一种淡淡的甜。” “胡妹,你的身上也有一种淡淡的甜,不过你散发的甜昧比雪的温暖。——胡 妹,你就站在这块向阳高地上,别动,让我好好欣赏一番。” 胡妹像听话的孩子一样站在那儿,婀娜的身子微微斜靠在梅花鹿上,梅花鹿好 像是她善解人意的姐姐,她则像小鸟依人的妹妹。她抱在怀里的那只洁白的鸽子, 与其说是一只雪鸽还不如说是她纯洁的灵魂。她甜甜地笑着,甜得蜜蜂能采出黄亮 的蜜汁:雪白的牙齿,如一排亭亭玉立的月光;粉红的嘴唇,似一瓣桃红——那是 一百座花园也抵不上的一瓣美丽。他站在一丈开外,神情专注地望着她,她的美如 深深的湖水,目光的游鱼永远探不到底。一时间,雪原、蓝天、白云……一切美丽 的景象统统消失,他的眼里只剩下一尊双眼罩着黑纱的女神。忽然,一阵风吹来, 她粉红色的裙子轻盈地飘起来,红里透黄的秀发也飘飞起来,流金溢彩,似一道飘 逸的霞光…… 啊,不好了,这位尊贵的女神要起飞了,要飘飞到天上的仙境中去。“不好! ” 他惊叫着飞奔过去,双臂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