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仇恨的火 烧疼了善良的月亮 灵性的雪花,知道自己不是春雨,知道自己寒冷,于是,它不像雨水那样爽快 地倾洒,而像棉絮一样舒缓地飘下来,生怕来势猛了会打疼大地上的一切生命。 水天县城的西郊荒野,聚满了方圆几十里赶来看热闹的众生——水天县人和普 天下的人一样爱看热闹。今日要火烧狐狸精,这比砍人头还热闹十倍,自然来观赏 的人比天空的雪花还密集。听说这只狐狸精修成女人身,有四只耳朵。 三只眼睛,三只手,最神奇的是第三只手,这只手能偷走男人的心——被迷惑 的男人与她合欢时,她会神出鬼没地伸出第三只手,从后背挖走他的心。这个狐狸 精已害死了许多男人,今日总算栽在替天行道的孙知县手里。 “来了,来了! ”有人兴奋地喊了一声。接着听到铜锣开道的声音。人群像滚 开的水一样沸腾了,不少人伸着脖子观望,恨娘将自己没有生成长颈鹿。不少年轻 力壮的汉子,脖子上架着孩子,清清楚楚看到狐狸精的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押送胡妹的囚车“吱呀”着来到了场地的中心,人们望着美若天仙的她惊呆了 ——这位仙女似的美人儿,怎么会是传说中的狐狸精呢? 坐在台上的孙知县,一见 胡妹,左耳刀割似的疼起来:那是一种火烧的疼,是一种钻心的疼。 哼,狐狸精,这就是你狠咬老子一口付出的代价! 前几天,心怀鬼胎的孙知县 被冷金刚怂恿着以“妖孽不除,祸害百姓”的罪名将胡妹抓进大牢。孙知县一见胡 妹,被她的美差点惊飞了魂:冷捕头所言不虚,果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阅尽人 间春色的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俊俏的尤物。他摆了摆手,身边的人知趣地退出了 牢房。 他淫荡的眼睛打量着胡妹,讥笑道:“没想到你这个美人儿,竟然是只狐狸精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说:“你说我是魔鬼,可我连一只小小的蜜蜂也 没有伤害过。”他笑道:“你还借你的妖术杀过人。”她说:“作为一县之长,别 信口雌黄! ”他说:“杀人没杀,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我说你杀了人,你没杀也杀了;我说你没杀,杀了也没杀。什么叫一县之长, 告诉你,这就是一县之长! ”她咬着嘴唇,没有吭声。他走上前,将一只手搭在她 娇嫩的肩上,说:“这么娇美的尤物,我真不忍心让你去死。美人儿,你明白我的 意思吗? ”她后退了几步,摔掉了他的手。他嬉皮笑脸地说:“别人摸得,我就摸 不得? 美人儿,放聪明点,现在你的一切都握在我手里,包括你的性命。 我孙某人喜欢上你,是你的福分,只要顺从了老爷的心愿,将来会有你享不尽 的荣华富贵。”孙知县不知玩过了多少靓女,但像她这样的绝色女子还是第一次碰 到,就是自己心爱的玉香也和她差远了。他见她并无愤怒的表示,便扑上去死死抱 住她,一用力,将她压倒在地,嘴在她的脸上疯狂地乱啃,手在她的身上粗鲁地乱 摸。不愿受辱的她,对准他的左耳狠狠一口,差点咬下了耳朵。 他疼得跳起来,捂着耳朵疯狗一样“嗷嗷”直叫。 没料这个狐狸精如此狠毒,你既然能咬堂堂正正的知县一口,我就能将你活活 地烧死,让你化成一缕青烟…… 孙知县看到人人都被狐狸精迷住了,连衙役们也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她不放,他 咳嗽了一声,他们便立即转过脸,表情肃然起来。他大声数落起胡妹的罪状:什么 惑媚钟灵,搅得钟家举家不宁;什么人面兽心,用妖术制造了不少悬案,等等。最 后,他义愤填膺地说,古时对付狐狸精的最好办法就是火刑,今日,他也要效仿圣 君贤明,用火烧掉这个死有余辜的人间妖孽! 场地中间,整整齐齐地码着四方四正 的一堆柴,柴的中心耸立着一根笔直的杆,仿佛船上的桅杆——显然,这是用来捆 绑狐狸精而专门设置的。 “吱”的一声,刽子手打开囚车,她走了出来,脚上的铁链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仰起头看了一眼苍天,只见漫天飞雪向大地飘来。前面一个刽子手牵着束缚她双 手的铁索一台一台踏着木梯向柴堆的顶部攀去,她的腿颤动着,随时有瘫软下来的 危险;后面跟着操刀的刽子手,威风凛凛地压着阵。攀到最后一层,她的腿瘫软得 攀不上去了,前面的刽子手使劲地掖着铁索,后面的刽子手推着她的臀部,好不容 易才将她弄了上去。她的脸色比雪花还苍白,没有骨头支撑似的身体,如同一件连 衣裙,被刽子手随意摆布。她被反绑在了耸立的木柱上,头无力地低垂着,死去了 一般。 孙知县看到这一情景,大为失望:他娘的,用火烧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报仇的 快感? 天空的雪仿佛也赶来看热闹,越来越密,由当初的飞絮变成了鹅毛。人们投 向她的目光被大雪碰得曲曲折折,看得不太真切,不少人怨恨大雪下得不是时候。 忽然,天空中一声鸟儿的哀鸣,一只洁白的鸽子飞到了她的肩头,它的头小手 一样来回抚摸着她苍白的脸庞。她睁开眼睛,眼睛里露出意想不到的惊喜,并扭着 脖子,亲昵地吻了吻鸽子毛茸茸的头。渐渐地,她的体内注入了春风一般,唤回了 青春的活力。她挺了挺苗条的身子,俊秀的杏仁眼看着围观的人群,像一位初次登 台亮相的演员,露出不好意思的羞怯,两颊羞成了映日荷花。她摇了摇身子,发现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捆绑在了木柱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皱着眉头似乎在想: 是不是在做梦? 一阵风吹过来,吹起她霞光般的秀发,那飘飞的秀发,似海浪上舞 动的阳光,能激发起诗人的无穷想象。两道柳叶眉,仿佛两道流着春夜的小溪,生 动而美丽。长长的睫毛,挂着几朵雪花——让人相信那是睫毛开出的洁白的花朵。 一双杏眼,让人想起幽蓝的钻石或蓝天掩映下的春水。那滑如凝脂的葱鼻,完美得 让人的生命想化为鼻息,在她线条柔活的鼻孔里穿行;人们疑心,那鼻孔就是春风 的源头,春风的栖息地。那朱丹似的嘴唇,合起来似一颗甜甜的樱桃,张开又似花 朵两瓣;那洁白的牙齿,如咬着一片圣洁的月光……美啊,简直是美神。 如果沉鱼落雁的西施在她面前,会甘愿做她的仆人,替她梳理秀发;如果倾城 倾国的王昭君在世,会离开帝廷,甘心做她的浣纱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 黛无颜色”的杨贵妃,在她面前也会羞成低垂的花朵。一阵大风吹来,吹起了她红 色美丽的衣裙,飞舞的衣裙似乎要带动她飞升——此刻,如果她说一句“美,带我 飞升”,人们会相信她能马上飞起来,飞离践踏美的大地,飞向远离尘世的太空… …啊,她太美了,她美得极有深度,天空一样深邃,人们的目光永远看不到美的尽 头……纵使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也能看见她灿烂的美丽啊! 鸽子离开她的肩头, 扇动着翅膀将自己巩固到一定高度,啄着捆绑她的铁索。它啄得很艰难,很卖力, 喙啄出了血,也无济于事。最后,它伸长脖子,张开喙,朝天空哀鸣着,仿佛向高 高在上的神灵发出可怜而绝望的哀求。天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也无能为力,只是大 把大把撒着洁白的雪花,向走向灰烬的她提前祭祀,表达无尽的哀思! 木柴下面泼 上了麻油,冷金刚朝胡妹挑衅地看了一眼,将燃烧的火把划了一道弧线,洒脱地丢 进了柴堆。柴堆的底部燃起火苗,渐渐向上面蹿去。她听到木柴燃烧的爆裂声音, 绝望地闭上眼睛,流下了一串晶莹的泪水。 天空出现了“嘤嘤”的哭声,哭得极其动情、悲伤,仿佛是从痛苦的血管里哭 出来,善良的耳朵不忍心听下去。哭声渐渐近了,一轮圆圆的明月从天空飘飞下来, 停在胡妹头顶的上空。明月中有一位身着素衣的姑娘。嫦娥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 辛酸地说:“好妹妹,你受罪了,姐姐为你心疼啊! ” “嫦娥姐姐,你赶快离开这儿,要不大火燃起,会烧疼你,还会将月宫熏黑, 人类只有一颗月亮啊! ” “好妹妹,你多么善良,到这时,还想着别人。 好妹妹,你太纯美了,我说过尘世间没有你生活的空间,可你……” “嫦娥姐姐,你不要伤心——” “好妹妹,你遭受如此厄运,石头见了也会垂泪,我能不伤心吗? 妹妹,我有 神力能熄灭爆发的火山,可没有神力熄灭想将你烧成灰烬的火焰——这来自于人们 内心的狠毒的火焰,能烧干大海,天地间还没有哪一种法力能将它熄灭。” “嫦娥姐姐,人类的火焰再狠毒,也烧不死活在姐姐心里的妹妹。姐姐,我得 到的爱太多太多了,烈火将我烧上十次,也烧不去我得到的幸福,来世一趟,我知 足了。姐姐,妹妹求求你,你快离开这儿吧,我不忍心你站在这儿……” “妹妹,我……我不忍心你站在火中,让火烧成灰烬的应该是将你推向火堆的 恶魔。” “嫦娥姐姐,我更不忍心你陪在这里接受内心的煎熬,我知道火焰烧疼的不仅 是我的肉体,还会烧疼姐姐善良的心啊。姐姐,离开吧,你可知道,你站在这儿, 你的爱倒像一把锐利的锥子,时时在刺痛着我。姐姐,离开吧,离开后,我会好受 些。说句伤你心的话,你站着不走,看着你倒比看着陷害我的魔鬼还让我难受啊… …”胡妹痛心地闭上了眼睛。 嫦娥痛哭着离开了,明月渐渐隐没于苍穹。 一声鹿鸣,一只驮着两个人的梅花鹿飞过人们的头顶,停在了柴堆上。他们从 鹿背上跃下,一个是胡浪仙,一个是小英子,他们上前紧紧抱住了胡妹,肝肠寸断 地失声痛哭。 “爷爷,妹妹——”胡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天爷,你怎么不先收走我啊? 老天,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你专要把我的心 活活往外挖啊……”胡浪仙老泪纵横。 小英子蛇眼怒视,食指剑一样指着苍天,质问道:“清浊不分、善恶不明的苍 天,你还算天吗? 瞎了眼的天,你不配做天怎么不塌下来啊? ”情绪激动的她取下 头顶上的一支红辣椒,变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刀子,用力朝天空抛去。瞬间,一声 炸雷,苍天出现了树根一样的闪电。她歇斯底里地叫喊:“天空出现了裂缝,它要 塌下来了,你不会做天了,就快点塌下来吧……” 那刀子从天空飞下来,不偏不倚地朝孙知县飞去,他慌忙偏了一下头,只听 “咝”的一声,飞刀从他的耳旁飞过,惊得他头冒冷汗。飞刀飞回了小英子的头顶, 又化为了一支红辣椒。 “围住他们,别让他们跑掉。”孙知县怒不可遏地命令众衙役。手持兵器的衙 役团团围住柴堆。 “爷爷,你们赶快离开——”胡妹声嘶力竭地喊叫。 “小英子,你快离开,听我的话,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再不要在这暗无天日的 人世间逗留! 我这把年纪,气数已尽,别管我! ”胡浪仙说完话,使尽平生内功, 将小英子送向空中,她小鸟一样朝曲溪的方向飞去。 火焰蹿了上来,梅花鹿四啼乱踩,白鸽翅膀乱扇,想熄灭蹿起来的火焰。 “胡妹——”这一凄惨的叫声仿佛从骨头里喊出来,听得人耳朵里滴血。披头 散发的钟灵发疯般冲进来,向燃起来的火堆扑去。生死别离的痛苦已让这个温驯的 绵羊愤怒成一只疯狂的狮子。武天赐一个箭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他挣不脱,就 朝姐夫的手背狠咬一口,咬得鲜血直流。 “灵灵,冷静。”此时,武天赐内心的痛苦不亚于钟灵,恨不得拔出宝剑取下 孙世荣的狗头,可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杀了他,等于与朝廷作对,无形中自己会 陷入土匪黄猫儿之流;再说,义气行事,不但于事无益,还会鸡飞蛋打。 “放开我,我要和胡妹死在一起,烧成灰烬也要和她在一起……姐夫,求求你, 放开我……天啊,你怎么不先劈死我啊……”他像一株被雷电击中的小树,浑身哆 嗦,苍白的脸被痛苦的力量摆布得有点变形。 胡妹最担心的就是心上人钟灵,心灵脆弱的他无力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可怜 的她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侥幸借助语言的力量了。于是她声泪俱下地说:“灵灵,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听我的话,我还没有活够,你就替我好好活下去啊! ” “你走了,丢下我一个孤鬼怎么活啊? ”钟灵瘦弱的身子像掉进了沸腾的油锅 一样痛苦地颤动着,伸出手指狠狠地指着孙世荣破口大骂,“毒蛇都生不出来的狗 官孙世荣,你这个将水天县变成人间地狱的魔王,你血管已没有一滴人性的鲜血, 流的全是巨蛇的毒液。天空的太阳都惹不起你,见了你都会躲着,怕被你狠毒的手 指掐灭。 明月都害怕你,你呼出的毒气会毒黑明月中的山山水水。你这个骨头都发霉了 的孽种,人世间还没有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你丑陋的灵魂,如果有的话,镜子也会被 你灵魂的丑恶惊成碎片……丧尽天良的赃官,水天县的每一滴水都恨你,每一根草 都恨你,每一块石头都恨你,没有一点儿恨的花朵都恨你……恨你……狗官,我跟 你拼了…… 天赐哥,放开我,我要跟这个狗官拼了……”他像一头激怒的野兽,在天赐的 怀里胡乱挣扎着,恨不能变成雷电,将狠毒的孙世荣劈成碎片。 “灵灵,我求求你活下去,你活下去,我还会活在你的心里……你的心不能成 为死灰,我还想在你的心里活一千年。灵灵,我们夫妻了一场,你不能让我万念俱 灰地离开人世。我啊,我还需要你的思念,我还需要你梦见我……灵灵,你不是要 用那块美玉为我雕一尊像吗? 你一定要完成我最后的一个心愿,我还想到另一个世 界看见我的雕像。灵灵,你圆了我的心愿,来世我还会做你的妻子,否则,变成鬼 也会恨你……爷爷,小白鸽,梅花鹿,你们别管我,你们走吧,我连累了你们……” 看着渐渐燃起来的火焰,钟灵觉得有无数只黑手伸进自己的体内,将五脏六腑 狠狠地往外撕扯,每一滴泪痛苦得流泪,每一滴血痛苦得滴血,每根毛孔痛苦得痉 挛,骨肉疼出了无数奇形怪状的裂缝,整个身体像地火焚烧的雪山一样就要崩溃… … 火势越来越旺,熊熊烈火似大地深处喷出的热血,烧疼了空气,空气发出“噗 噗”的吹火声,并散发着灼人的血腥味。血一样鲜红的烈火,欢快地燃烧着,不时 发出兴奋之极的爆裂声——这是仇恨的火焰兽欲得到满足时快活的尖叫。烈火的尖 叫此起彼伏,组成一曲尖叫的旋律。胡妹喊疼的哭叫,锐利得能割断阳光,但不能 斩断一丝火光;胡浪仙凄惨的哀号,能打动无情的石头,但不能博得一朵火焰的同 情;小白鸽、梅花鹿的惨叫,能让刀子流下泪水,但不能减少一点烈火的狠毒。啊, 地狱里也没有如此毒辣而阴冷的烈火,魔鬼也没有法力点燃如此无情如此仇恨美的 烈火,只有在人类的眼睛里、内心的黑洞里才能喷出如此惨无人道的火焰。难怪明 智的太阳、月亮、星星离人类那么遥远! “这肯定是梦,嘿嘿……”钟灵傻乎乎地 自言自语,“咋做了这样可怕的一场噩梦? ”他的四肢神经质地抽动着,仿佛要从 噩梦中挣脱似的。武天赐心里暗暗叫苦:妻弟的大脑说不定已经错乱了。过了片刻, 他发疯地大喊一声“胡妹”,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了。 兽性的烈火终于发泄完了它的兽欲,最后一团火焰熄灭之后,只剩下卑微的灰 烬。一阵威力无比的旋风旋来,将它一粒不剩地带走,地面被清扫得千干净净,仿 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纷纷扬扬的大雪飘下来,大地一片可耻的洁白…… 胡妹离开尘世之后,钟灵痴呆了。一天到晚,茶饭不思,手里只是拿着那块洁 白无瑕的美玉痴情地雕琢;他雕琢得极其小心,唯恐哪一刀下得猛了会刺疼美玉。 胡妹的玉像雕好之后,他至宝一样捧着它,一会儿对着它傻笑,一会儿对着它傻哭。 睡觉时,手里也紧紧握着玉像不放。 钟母担心儿子这样下去精神会彻底崩溃,想将玉像藏起来,免得睹物思情。一 次,趁儿子熟睡,她伸出去的手还没碰上他手里紧握的玉像,他便被蜂儿蜇了似的 惊醒,脑门上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神色极其紧张地看着她,好像她是恶魔。 她不死心。试了几次,次次如此。 钟家求了不少名医,不见一点儿功效。有人说是中了邪,禳禳灾就好了,于是 钟家又请来道士,但左禳右禳还是外甥打灯笼——照( 舅) 旧。 在钟灵眼里,天地间的一切都失去了神采,引不起他的一点情趣。太阳不过是 太阳,月亮不过是月亮,石头不过是石头,激不起他的一点想象。生活沉闷如一潭 死水,没有一朵浪花,没有一只生动的游鱼,有的只是痛苦的回忆。他的骨头瘫软 成了柔丝:疲软得有点撑不起肉体;身体日渐消瘦,眼圈周围出现了疲惫的紫黑色, 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味;一双眼睛越发大了,蓄满了浓浓的忧郁。 他常常想起那大火,那场残酷无情的大火不时在他的脑海里熊熊燃起,灼疼他 的记忆。大火在他头脑里燃烧的时候,他掉进了冰窖似的,血液里寒流滚滚——大 火,大火,疯狂地掠夺着他生命的热量。那场焚烧胡妹、胡浪仙、梅花鹿、小白鸽 的大火早被旋风打扫干净被大雪覆盖,可他还站在大火中接受焚烧,他奇怪的是自 己被焚烧多少次了怎么还没有完全烧成灰烬啊! 他对胡妹真诚地说过,爱是他的心 跳和呼吸,可心爱的人走了,自己还活在尘世上,没有殉情而死,他怀疑自己的爱 是否深入了骨髓,是否与她的爱相配。从前,他怀疑过大地是否真实,可从来没有 怀疑过自己对她的一片痴情,可现在他怀疑自己的爱是不是真正的钻石,值得神灵 呵护。有时,他还妄想:也许这一切不幸都是神灵使的障眼法,在考验自己能将爱 坚守多久,说不定胡妹正躲在他看不见地方打量他呢! 不少朋友劝慰说,爱不是生 活的全部。既然爱不是生活的全部,心爱的人一走,怎么眼前的世界全变了样? 生 活失去了神圣的一面,日子像晒裂了的淤泥一样干巴巴的,没有一朵诗性的涟漪。 他感到自己是一座行走的坟墓。如果还有什么在支撑他没有倒下去的生命,那就是 他时刻紧握在手里的心上人的玉像。这一尊玉像雕琢得栩栩如生,如果多一口呼吸 的话,简直就是小小的胡妹。 他时时刻刻想着胡妹,可奇怪的是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人们不是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吗,怎么她偏偏走不进自己的梦中。有几次,只梦见了她的声音,就是死 活梦不见她的面容。反倒时不时清晰地梦见那场不堪回首的大火,将他从睡梦中烧 醒。 这一晚,睡觉前,他亲手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用檀香熏了一番,之后, 点起一根香,虔诚地向冥冥之中的神灵祈祷道:神灵,求求你让我梦见胡妹吧! 躺 在炕上,他越想入睡越是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夜猫子一样对视着黑夜。夜色 渐浓,一眼通风的窗户里透进的几颗星星,像夜流出的几滴苦涩的清泪。夜静悄悄 的,静得能听到黑夜深处的叹息。他渐渐有了睡意,但刚合上双眼,就听到了款款 的脚步声。这是一种特有的能将石头敲成流水的脚步声,天地间只有一个人的步履 才如此扣人心弦。他的心脏一阵急迫地跳动,睁开双眼,日思夜想的胡妹已出现在 了眼前。他连忙起身,嗔怪胡妹到哪儿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她的食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我才走了几天,你就受不了了。” 他拉着她的手,眼圈一红说:“感到你离开我一千年了。你知道,我片刻都离 不开你啊。” 她妩媚地一笑,说:“亏你还是个男儿,真没出息! ” 他将她揽在怀里,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没出息就没出息。” 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娇气地问:“你真想我? ” “一千个想啊! 不要说我跳动的心了,就连我的头发都在想你啊! ” “别哄我,头发怎么想? ” 他抚摸着她的秀发说,自她走后,他每天掉了不少头发,这难道不是头发想吗 ?这些日子里,他的每一秒钟都过得比黄连还苦,他的血管里流的都是黄连的苦汁啊 !他宁可离开人世都不愿离开她啊!他看辉煌的太阳时,太阳的颜色都是苦的。明月 的清辉,也散发着黄连的浓浓的苦味。他的骨头似乎成了千年黄连的根啊! “灵灵, 你太痴情了,痴情害了你。” 他将她扶到炕边,吻着她的耳朵说:“胡妹,这些日子你在哪儿? ” “在月宫,和嫦娥姑娘在一起。” “对了,这是你第二次上月宫,上次你还带回一坛桂花酒,喝得刑英雄和姐夫 赞不绝口。”他看到她脸上出现了挥不去的愁云。“胡妹,你怎么了? ” “灵灵,咱俩姻缘已尽,你忘记我吧! 这次我去月宫,再也不回来了。灵灵, 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忘掉我吧! ” 没想到她去了趟月宫,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话说得这么绝情。他有些不高兴地 说:“你想去月宫你就去,你想忘掉我你就忘,怎么说出那些不近人情的话来。天 下好女子那么多,可和我有什么关系? ” 她拉长了脸,生气地说:“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我姻缘已尽,别纠缠我了, 缠得我心神不宁! ”从不会生气的她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生气。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头上长角的怪物。 胡妹说完话就往外走,他赶紧抓住她的手说:“胡妹,姻缘已尽,情缘未了又 当何论? ” 她像陌生人一样,摔开了他的手,不说一句话,向天空飘去。 他仰天哭道:“胡妹,没想到你这么狠心? ” 她理也不理,驾着五彩祥云继续飘飞。他从胸部掏出一颗心,向她扔去。这颗 心是她的。有了它只有痛苦,既然属于她,就让她带走。 那颗红红的心飞鸟一样追随着她,没想到接近她的瞬间,却变成了一块石头向 她砸去。她“哎呀”一声,从云头栽下来。他大吃一惊,慌忙伸出双手去接她,心 想:宁可将自己砸得粉身碎骨,千万不要跌疼胡妹。她在下落的过程中,变成了婴 儿拳头大的小人儿。他一把将她抓在手里,紧紧攥着说:“这回我可不让你飞走了 !” 他激动地笑出了泪,没想到被自己的笑声吵醒了,才发现是一场梦,手里握着 小玉人……